晨光,如同稀释了的流金,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驱散了寝殿内最后一缕暧昧的昏暗,将空气中尚未完全沉降的、混合着冷香与情动气息的旖旎,照得无所遁形。
栖梧早已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并非不困倦,而是一种失而复得后,近乎病态的珍视与守护欲,让他舍不得合眼。
他就这样支着手臂,侧卧着,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离阙整个圈禁在自己的怀抱与视线之内。
他的师尊,他的魔后,此刻正安然沉睡在他臂弯之中。
墨玉般的长发有些凌乱地铺散在枕上,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与颊边,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绝无可能见到的脆弱与风情。
那张清冷如玉雕的面容,此刻染着薄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桃花,灼灼其华。
长睫如同两弯墨羽,安静地覆盖着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那双冰蓝色眼眸睁开时的通透与冷静,只剩下全然的、不设防的柔顺。
栖梧的目光,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膜拜他的神只,又如同最贪婪的收藏家审视他的独占品,极尽细致地流连描摹。
从纤长墨黑的眉,到挺秀如玉的鼻梁,最终,定格在那双微肿的、泛着诱人水色的唇瓣上。
那是他昨夜,以及方才黎明时分,一次次不知餍足、近乎失控地反复吮吸、啃啮留下的印记。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刻入骨髓的占有标记。
回想起之前的激烈,栖梧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深灰色的眸底瞬间翻涌起压抑的暗火。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离阙颊边那缕碍事的发丝,指尖传来的细腻温润触感,让他心头那簇火苗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俯下身,克制着粗重的呼吸,将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再次印在那红肿的唇峰上。
不是索求,而是带着无尽怜惜与后怕的抚慰。
他的离阙,合该被捧在云端,置于心尖,用他的一切,乃至生命去呵护供养。
然而,命运与他们开了一个何其残酷又何其……幸运的玩笑。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沉入那些交织着血色、黑暗与微弱光亮的回忆碎片里。
他仿佛又看到了衣衫褴褛、浑身污浊如同野狗般挣扎求存的自己,是如何被一只冰冷却无比干净的手,从泥泞与绝望中拉起。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是他晦暗生命里,窥见的第一缕,也是唯一的一缕天光。“从此,你叫栖梧。” 那是他名字的由来,是他生命的重塑。
他看到了归寂魔渊中,离阙为了替他勘破身世迷障,直面生父那扭曲的恨意,强行运转“玄混沌心”,道基受损,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坚定地站在他身前,为他挡下那源自血脉的冰冷冲击。
他看到了无声戏楼里,怨念滔天,他被那些无面伶人的绝望与自己的心魔所困,几乎沉沦,是离阙不顾自身安危,以神魂为引,强行切入那怨念核心,将他从无声的深渊边缘拉回。
而最让他肝胆俱裂、刻骨铭心的,是不久前那“赤子归源咒”。
看着离阙手背上那刺目的图腾,感受着他体内生机与时光被强行逆转、一点点流逝的虚弱,那种即将再次失去的、灭顶的恐惧,几乎将他的理智彻底焚毁。他宁愿那诅咒是落在自己身上,千倍万倍,亦不足惜。
一幕幕,一桩桩,皆是险死还生,步步惊心。每一次,都几乎要将他生命中最重要、最璀璨的这部分,彻底击碎、夺走。
离阙。
离,疏离,别离。他生于光明的仙门,却因理念、因他之故,与过往疏离,独自承受非议与重担;
他们曾因阴谋、因误会,历经生死别离,饱尝相思入骨之苦。
阙,宫阙,亦指缺陷。他本是完美无瑕的道体,清冷高华,如同九重天上不染尘埃的琼楼玉宇,理应高悬于世,受万人景仰。
却因他栖梧,这魔渊之子,这混沌的化身,一次次被拖入泥淖,道心受创,神魂飘摇,如玉生瑕,如阙将倾。
何为 《折玉阙》?
并非是他栖梧要亲手去摧折这块无瑕美玉,推倒这座清冷宫阙。
而是这世间的风雨,命运的捉弄,乃至他们之间这不容于世的、深刻入骨的情缘本身,早已化作无形的巨手,一次次地敲击、摇撼,使得这玉,已堪折;使得这阙,已蒙尘,已然出现了倾覆的裂痕。
而他栖梧,便是那个亲眼见证这“折玉”全过程,心痛如绞,却又……
亦是唯一被允许、被命运赋予资格,将这堪折之玉重新捧入掌心,将这蒙尘将倾之阙,以自身为最坚实的基石,小心翼翼、倾尽所有去温养、去修补、去加固、去守护的人。
他的混沌,并非只有毁灭。它亦是起源,是包容,是能吞噬一切伤痕与黑暗,再衍化出新生的力量。
他以混沌为熔炉,以满腔汹涌无处安放的爱意为薪火,要将那些因他而生的裂痕,都煅烧成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最坚韧、最不可分割的纹路。
这不是毁灭,而是涅盘,是重塑。是在破碎与不完美中,寻找到的、只属于彼此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嗯……”
一声极轻的、带着沙哑的嘤咛,将栖梧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回。离阙睫羽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初醒的眸子氤氲着一层迷茫的水汽,冰蓝色的光泽被柔化,如同蒙雾的湖泊,倒映着栖梧近在咫尺的、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庞。
“吵醒你了?”栖梧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沉重,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与刻意放缓的温柔,低声问道,箍在对方腰间的手臂却下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里。
离阙轻轻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喉间却传来一阵干涩的刺痛感,让他不适地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
栖梧瞬间明了。他立刻起身,动作间带起一阵微风,露出肌理分明、覆盖着些许旧伤与新痕的胸膛。
他快步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度恰好的温水,又迅速回到榻边。
他没有直接将水杯递过去,而是再次坐上床沿,将离阙连人带被地半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然后才将杯沿小心地凑到那微肿的唇边。
离阙顺从地微微仰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缓解了不适,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明。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以及透过薄薄寝衣传来的、几乎有些烫人的体温。
喝完水,栖梧将空杯放到一旁,却没有立刻让他重新躺下……
而是维持着这个从背后拥抱着他的姿势,下颌轻轻抵在离阙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与自己留下的、情动时难以自控溢出的混沌气息交织的味道,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与占有欲油然而生。
“师尊,”他低沉开口,声音带着磁性,响在离阙敏感的耳畔,“我有时……竟会生出一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离阙微微侧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一小截精致的锁骨,上面还残留着昨夜激烈的绯色印记,冰蓝色的眼眸带着询问望向他。
栖梧的手臂环得更紧,仿佛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愧疚、庆幸与无比坚定的情绪:
“我竟会……感激那些磨难。”
离阙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栖梧却仿佛没有察觉,继续低语,如同最缠绵的情话,又如同最郑重的誓言:
“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知晓,清冷疏离如你,也会因我而动情,会展露出那般动人的模样?
完美高华如你,也会为我留下这些……独属于我的痕迹与‘瑕疵’?
高悬九天、令人不敢亵渎如你,最终……却真实地、完整地,落在了我的怀里,栖息于我的梧桐枝上。”
他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缓缓抚上离阙的小腹,那里平坦光滑,却仿佛蕴藏着他们之间最深的联系。
他的指尖,又轻柔地抬起,抚过离阙微肿的唇瓣,那上面有他留下的、最直接的证据。
“这《折玉阙》,”栖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折的不是你,是我的命数。是我命中注定,要历经这一切,才能将你从云端接引,落入我的红尘。
幸而,最终执玉、补阙的人,是我栖梧。也只能是我。”
离阙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身后之人胸腔的震动,听着他话语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沉如海的情感。
起初的些许怔忪,渐渐化为了然,最终沉淀为一种无比柔软而澎湃的悸动。
他听懂了。听懂了他所有未竟的话语,听懂了他深藏在霸道与偏执之下的,那份巨大的不安与深沉的爱恋。
是啊,玉虽堪折,却幸得良工,珍之重之;
阙虽蒙尘,倾覆在即,终遇心甘情愿为之撑持一生的人。
他微微垂下眼睫,唇角却难以自抑地,缓缓扬起一个清浅至极,却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温柔的弧度。
那笑容,如同冰河解冻,春回大地,带着一种破碎后重生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抬起有些酸软无力的手,轻轻覆上了栖梧环在他腰间的手背,指尖微凉,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然后,他主动侧过身,仰起头,在那双深灰色的、只倒映着他一人身影的、翻涌着爱欲与不安的眼眸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却重若山岳的吻。
“阿梧,”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情事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一字一句,敲在栖梧的心上。
“玉已折,落在你手,我心甘情愿。阙将倾,幸得君支,此生不负。”
栖梧浑身剧震,脑中仿佛有万千绚丽的烟花轰然炸开!
狂喜、感动、以及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炽热爱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他猛地收紧双臂,将怀中之人彻底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狠狠地嵌入自己滚烫的怀抱,力道之大,几乎要让彼此窒息。
他将脸深深埋进离阙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与无比的郑重:
“此生不换!永生永世,绝不放手!”
阳光终于完全跃升,灿烂的金芒毫无保留地涌入寝殿,将紧紧相拥的两人完全笼罩。
光影在他们周身勾勒出一圈温暖而圣洁的光晕,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彼此。
所有的风雨、伤痕、过往的磨难,都在这一刻,化为了这极致圆满与幸福的背景与注脚。
《折玉阙》,原是一场关于坠落与承接,破碎与重聚,在命运无常中,以深情为针,以羁绊为线,绣出的最惊心动魄也最唯美动人的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