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山的清晨,总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带着草木清香和隐隐的硝烟气息。叶飞羽背后的伤口在林湘玉的精心照料下,已开始结痂,虽动作间仍有牵痛,但已能自行活动。他拒绝了继续卧床,每日天色未明便起身,参与晨练,巡视营地,处理各项事务。那股紧迫感,如同无形的鞭子,驱策着他,也感染着营地的每一个人。他知道,杨妙真在飞云隘苦苦支撑,圣元帝国绝不会给他们太多喘息的时间。
翟墨林主持的工坊,设在距离主营地十里外的一处隐秘山谷,被当地人称为“匠谷”。谷口有雷淳风亲自布置的明哨暗卡,内部依山势开挖了数个窑洞和工棚,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风箱的呼呼声、以及试验火器时的轰鸣声,终日不绝。这里,汇聚了从各地搜罗来的能工巧匠,以及叶飞羽根据现代知识“点拨”下催生出的第一批军工人才,是莽山势力最核心的机密所在。
这一日,叶飞羽在林湘玉和数名亲卫的陪同下,亲自来到匠谷。翟墨林早已在谷口等候,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眼窝深陷却精神亢奋,显然又熬了通宵。
“将军!您来得正好!”翟墨林引着叶飞羽向山谷深处走去,语速快得像爆豆,“‘火龙出水’的第三版试验品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来观摩!这次我们重新调整了发射药和战斗部的配比,用了李忠源刚送来的上等精炭,推力更稳,射程应该能增加五十步以上!”
山谷深处的一片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架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木质发射架,旁边还放着几个备用的发射筒和测量工具。发射架上并排固定着十二根粗如儿臂、长约四尺的厚纸筒,纸筒内壁糊有多层防火油纸并刷了生漆,尾部引出一根合并的引信。这便是根据叶飞羽描述的“火箭炮”雏形,由翟墨林带人反复试验、甚至付出了一些轻伤代价后改进的“火龙出水”。
“将军,请看,”翟墨林拿起一个未安装的发射筒,指着前端,“按照您的提点,我们不仅增加了推进药的硝石含量,这战斗部也做了改进。除了铁蒺藜、碎瓷片,我们还掺入了一些磨尖的碎石和少量白磷……呃,就是您说的那种见风易燃的东西,用蜡密封着,落地爆炸后,能产生更大的火光和烟雾,溅射范围也更广!”他眼中闪烁着混合了创造欲与一丝敬畏的光芒,这种武器的破坏力,连他这个制造者都感到心惊。
叶飞羽仔细观察着这原始的“火箭炮”,用手指敲了敲纸筒,又检查了发射架的卡榫和仰角调节机构。虽然简陋,远离他认知中的金属火箭炮,但在这个时代,这思路已是惊世骇俗。“稳定性如何?上次试射,有两发偏得厉害。”
“改进了!我们在尾部加了四片薄木片做的稳定翼,虽然增加了点重量,但飞行轨迹直了很多!”翟墨林连忙解释,并指向山谷对面约三百五十步外的一片用草木和废旧铠甲精心搭建的模拟营地区域,“这次目标定在那里,模拟的是敌军中军指挥所在的位置。”
叶飞羽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周围屏息凝神、满脸期待的工匠们,沉声道:“开始吧。”
工匠们立刻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再次检查引信,用简易的象限仪调整发射架角度。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捂住了耳朵。林湘玉也好奇而又略带紧张地看着那奇特的装置,下意识地靠近了叶飞羽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温度。
“点火!”
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工匠,深吸一口气,用长长的点火杆引燃了那合并的引信。引信“嗤嗤”地迅速燃烧,带着一溜火花没入发射架底部。
刹那间——
“咻——!!!”
一声刺耳欲聋的尖啸猛然撕裂山谷的宁静,如同沉睡的火龙被惊醒发出的第一声怒吟!第一根“火箭”尾部喷涌出炽白的火焰和浓烟,巨大的推力使其猛地从发射筒中咆哮而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扑目标!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十二根火箭在短短三四个呼吸间依次发射,在空中划出十二道令人心悸的、扭曲的烟火轨迹,场面蔚为壮观,又充满了毁灭的气息!那连绵不绝的尖啸声,更是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神!
“轰!轰轰轰!!”
火箭接二连三地砸落在模拟营地中,爆发出团团耀眼的火光和翻滚的浓烟。改良后的战斗部威力惊人,白磷被引燃,发出刺目的白光和浓烈的烟雾,铁蒺藜、碎石和瓷片如同死亡的暴雨向四周溅射!那些披着旧铠甲的草人瞬间被撕碎、引燃,搭建的营帐模型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甚至地面都被炸出浅坑!仅仅一次齐射,那片精心布置的模拟营地便已沦为一片燃烧的废墟,效果远超普通的投石机和弓弩十倍不止!
现场一片死寂,只剩下远处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山谷的回音。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毁灭景象震慑住了。随即,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欢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震天的欢呼和呐喊在山谷中回荡起来!工匠们激动得相拥跳跃,有人甚至喜极而泣。翟墨林紧紧攥着拳头,脸色因激动而涨红,身体微微颤抖。连一向见惯大风大浪、沉稳如山的雷淳风,也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此物……真乃天罚利器……”
叶飞羽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振奋笑容。他用力拍了拍翟墨林的肩膀:“翟先生,辛苦了!你和诸位工匠,立下了不世之功!此物,将是我等扭转乾坤的依仗!”他环视激动的众人,声音提高,“立刻着手,建立专门的生产线,优先保证材料和工匠,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至少五架‘火龙出水’和两百发火箭配备到主力营!同时,改进不能停,稳定性、射程、精度,特别是齐射的同步性,都还有提升空间!所有参与研制的工匠,重赏!”
“是!将军!”翟墨林和众工匠轰然应诺,士气高昂到了顶点。
看着那片仍在燃烧翻滚的“废墟”,叶飞羽心中豪情涌动。这“火龙出水”,将是未来战场上打破僵局、摧毁敌军士气的王牌!他仿佛已经看到,圣元军队的密集阵型在这漫天火雨下哀嚎溃散的场景。技术代差带来的优势,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清晰。
离开匠谷,返回主营地的路上,叶飞羽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与雷淳风讨论起了如何将“火龙出水”与步兵方阵、骑兵突袭结合运用的战术。林湘玉跟在他身侧,看着他侧脸上那抹久违的神采和与属下讨论时挥斥方遒的自信,心中既为他高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倾慕。
“这‘火龙出水’,威力竟如此骇人,堪称鬼斧神工。”林湘玉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叹,“若是用在飞云隘师姐那边,或许能瞬间扭转战局,不知能挽救多少我方将士的性命。”
“武器是双刃剑,能杀人,亦能止戈。”叶飞羽收敛笑容,目光深邃地望向飞云隘的方向,“我们要用它来摧毁旧世界的枷锁,终结这乱世,建立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有战乱的太平天下。这才是它真正的价值。至于妙真师姐那里……我们会找到机会的。”
林湘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叶飞羽的目光中,敬佩与爱慕之意更浓。她犹豫了片刻,趁着雷淳风走到前面去安排警卫的间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用素锦缝制的香囊,递了过去,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给你。里面放了些安神辟秽的药材,我……我加了点特殊的香料,能提神醒脑。你随身带着,或许……能睡得好些,处理军务时也能精神点。”
叶飞羽微微一怔,接过那还带着女子体温和淡淡清雅香气的香囊。香囊做工极为精巧,上面用深浅不一的丝线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旁边还点缀几茎蒹葭,针脚细密,寓意不言自明。他抬头看向林湘玉,只见她俏脸绯红,一直染到耳根,眼神躲闪,长睫微颤,哪里还有平日指挥若定、医术超群的清冷模样,分明就是个怀春的少女。
“湘玉……”叶飞羽心中泛起复杂涟漪。林湘玉的心意,他如何不知?这位聪慧坚韧、对他一往情深的女子,在他最落魄失忆时相伴,在他重伤时悉心照料,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她的才华,她的深情,都让他动容。可是,他与杨妙真尚有婚约,那是乱世中结下的政治盟约,也关乎两大势力的联合与信任。杨妙真同样优秀,对他亦有情谊,更肩负着复兴东唐的重任。这份感情纠葛,如同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让他难以抉择,也怕伤了任何一人。
他握紧了那带着体温和情意的香囊,仿佛能感受到绣制者指尖的温柔,低声道:“谢谢,绣得很漂亮,我很喜欢。”
林湘玉见他收下,心中甜涩交织,既欢喜他接受了心意,又酸楚于他并未给出更明确的回应。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道:“你喜欢就好……药要记得按时换。”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而沉默,只有林间鸟鸣和脚步声相伴。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扬起一路尘土。马上斥候翻身下马,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水,急声禀报:“将军!蒋魁将军急报!”
叶飞羽神色一凛,瞬间从儿女情长中挣脱出来,恢复了统帅的冷静,接过军报迅速浏览。军报上说,蒋魁率水军小队在云泽湖下游成功袭击了一支圣元的小型运输船队,缴获了一批粮食和军械,但撤退时遭遇敌军一支由三艘艨艟组成的巡逻船队拦截,虽凭借对水道的熟悉成功摆脱,但有一名负责断后掩护的什长,为阻截追兵,驾船撞击敌舰,重伤落水被俘。
“知道了。传令蒋魁,行动需更加谨慎,以骚扰袭扰为主,避免与敌主力纠缠。此次缴获,登记造册,优先补充水军。另外,加派斥候,严密监视云泽湖周边所有敌军水寨动向,尤其是大型舰队的调动情况。”叶飞羽冷静下令,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
“是!”斥候领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林湘玉看着叶飞羽瞬间恢复冷静肃然的侧脸,心中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儿女情长悄然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心疼。她知道,在他心中,家国天下,兄弟袍泽,永远是第一位的。他的肩膀上,扛着太多人的生死和希望。
“看来,拓跋烈并没有因为占据黑水荡就放松警惕,反而加强了巡逻。”林湘玉轻声道,她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不敢放松。”叶飞羽嘴角勾起一丝冷意,“黑水荡的教训,他记忆犹新。不过,这名被俘的什长……是个隐患。”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那名被俘的什长,他知道名字,叫赵铁柱,是原黑水荡的老兵,水性极好,作战勇猛,为人也机灵。他不仅知道莽山营地的大致方位,还参与过几次外围警戒,了解一些营地的布防规律和人员构成。虽然核心机密如匠谷位置、火器详情他不知情,但若在酷刑下或者被“暗影”用特殊手段拷问,很可能泄露重要情报。
几乎与此同时,黑水荡原水寨,如今已成了圣元水师的前进基地,旌旗招展,舰船云集。
拓跋烈坐在原本属于雷淳风的指挥舱内,看着被两名士兵拖上来、浑身湿透、多处伤口还在渗血的那名黑水荡什长赵铁柱,脸色阴沉。简单的审问,这名硬气的什长除了破口大骂,并未透露太多有用信息。
“拖下去,关进水牢,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拓跋烈挥挥手,有些烦躁。叶飞羽遁入莽山,如同鱼入大海,几次搜剿都无功而返,反而折损了些人手,让他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时,一名亲卫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拓跋烈眼中精光一闪:“带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普通商人服饰、面容平凡无奇、丢在人堆里绝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被带了进来。他举止寻常,甚至带着点小商人的谦卑,但一双眼睛却异常冷静,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
“你是‘暗影’的人?”拓跋烈打量着来人,语气带着审视。
“小人代号‘癸七’,奉首领之命,前来协助将军,一切听凭将军差遣。”中年男子‘癸七’微微躬身,声音平淡无波。
“协助?哼,你们首领倒是消息灵通。说说,怎么协助?”拓跋烈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扶手。
“关于那名俘虏,或许小人有些特别的办法,能撬开他的嘴,让他把知道的东西,连童年糗事都吐出来。”‘癸七’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另外,首领分析局势,认为强攻莽山,事倍功半。故有一计,或可助将军从内部瓦解叶飞羽集团,事半功倍。”
“哦?计将安出?”拓跋烈身体前倾,来了兴趣。他对“暗影”神出鬼没的手段和阴狠的计策早有耳闻。
‘癸七’上前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叶飞羽与凤凰郡主杨妙真虽有婚约盟誓,但其身边有一不可或缺的女子,名为林湘玉,此女不仅是杨妙真的同门师妹,更是叶飞羽的得力臂助,掌管机要,医术通神,且对叶飞羽用情至深。若能从此处着手,或可设计离间叶飞羽与杨妙真之关系,亦可挑动林湘玉的妒心,令其内部生乱,相互猜忌。此为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莽山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各族群、各寨主之间,利益纠葛复杂。叶飞羽初来乍到,倚仗火器之利和杨妙真之名方能镇服,根基未稳。我们可以暗中联络那些对叶飞羽不满、或野心勃勃之辈,许以重利,挑动内斗,甚至……让他们‘意外’发现一些对我们有利的‘证据’。比如,叶飞羽欲吞并各寨,或者与圣元暗中往来……”
‘癸七’的声音在营帐内幽幽回荡,一条条阴险毒辣、直指人性弱点的计策被娓娓道来。拓跋烈听着,眼中闪烁的光芒越来越盛,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
“好!很好!就按你们首领说的办!需要什么配合,尽管提!”拓跋烈仿佛已经看到了莽山内乱、叶飞羽众叛亲离的场景。
莽山的天空,依旧湛蓝,山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但无形的阴云,已伴随着“暗影”的毒计,开始悄然汇聚,向着这片刚刚燃起希望之火的土地弥漫而来。叶飞羽在争分夺秒地积蓄力量,锤炼他的铁火雄师,而他的敌人,也从未停止那无所不用其极的谋划。科技与谋略的较量,忠诚与背叛的考验,情感与利益的纠葛,都在这片广袤而危机四伏的山林中,缓缓拉开更加惊心动魄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