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末已过,巳时初临。
叶飞羽军千余人马,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在丘陵与林地的掩护下,向着飞云隘西北方向蜿蜒推进。全军弃了大部分帐篷杂物,只携兵甲、三日口粮及必要火药器械,行进速度比往日快了许多。但连番苦战与长途跋涉的疲惫,仍刻在每一张沾满尘土与血污的脸上。
林湘玉骑在一匹驯顺的驮马上,位于中军靠前位置。她已换回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外罩轻便皮甲,腰间佩剑,那枚青鸾纹铜符贴身收藏。她不时回头顾看中军队伍——那里有数十名伤势较重但经她判断尚能坚持行动的伤员,被同伴搀扶或简易担架抬着,跟随大队艰难移动。更重的伤员,已被留在鹰嘴岭一处隐蔽山洞,留下了药物、清水和几名自愿留下的老弱辅兵照看。这是昨夜定策时最艰难的决定,此刻回头望去,山岭沉默,不知那些留下的弟兄命运如何。
前方,叶飞羽与雷淳风并骑行于前锋。蒋魁因左臂伤势,被叶飞羽强令留在中军,暂归林湘玉节制,此刻正一脸不甘地跟在林湘玉马侧,右手紧握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山林。
“蒋将军,稍安勿躁。”林湘玉察觉他的焦躁,低声道,“你的力气,要留待接应时冲锋陷阵。此时当养精蓄锐。”
蒋魁吐出一口浊气,闷声道:“林帅,末将只是……憋得慌。”他顿了顿,“昨夜那些黑衣杂碎,末将真想亲手多砍几个。”
“会有机会的。”林湘玉目光投向远方已隐约可见的漠南军营轮廓,“‘暗影’不会只设一道埋伏。今日突围,他们必有后手。”
距离漠南军营约三里,一处地势略高的荒坡。叶飞羽勒住战马,抬手示意。身后令旗摇动,行进中的队伍缓缓停下,随即依照事先演练,迅速依托地形展开阵型。
步兵在前,列成三个略显单薄却依旧齐整的方阵。火铳手被集中置于左翼一处小土包后,仅剩的几十支火铳和最后一批火药弹丸被小心分配。弓箭手在右翼稀疏林间就位,箭囊大多半空。翟墨林带人将最后两架“火龙出水”的发射架在一处背风凹地架设起来,旁边摆放着仅存的十二支火箭——这是他们最后的远程威慑。
全军屏息,望着三里外那片昨夜被“天火”洗礼过的漠南军营。营盘明显经过仓促整顿,破损的帐篷被撤去,栅栏有所修补,但仍能看到焚烧的焦黑痕迹和未及完全清理的狼藉。营中旗帜飘动,人影绰绰,数量似乎比昨夜观察时多了一些,显然得到了增援。
“兀良哈台反应不慢。”雷淳风低语,“看旗号,至少调来了一个千人队填充漠南军的缺口。”
叶飞羽眯眼估算着距离和敌军队列:“无妨。我军要的并非全歼,而是短时间内撕开一道口子。传令下去,原地休整,进食进水,检查兵器。待午时信号。”
命令层层传递。将士们沉默地坐下,取出干粮水囊。没有人喧哗,连咀嚼声都压得极低。一种大战将临的沉重压力,弥漫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日头渐高,阳光驱散晨雾,将飞云隘巨大的阴影和圣元军连绵的营盘清晰地投射在大地上。
飞云隘城头,杨妙真按剑立于西北角敌楼。她的目光越过脚下散乱的漠南军营,投向更西方那片隐约可见的、静止不动的阵列。她知道,叶飞羽就在那里。
城墙上的守军已全部就位。能站立的不足八百,人人带伤,甲胄残破,兵器缺损,但眼神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锐利的光。突围的命令已传达至每一名士兵。向东,落马川。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质疑能否成功。到了这一步,唯有一个“冲”字。
杨妙真抬头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身旁一名手持日晷的亲兵。
“距午时,还有一刻。”亲兵低声禀报。
她微微颔首,左手不自觉地抚过胸前那角焦痕皮纸。昨日种种猜疑、愤懑、动摇,已被冰冷的战意和某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取代。她想起回天岭下那个篝火夜晚,想起叶飞羽说那话时眼中跳跃的火光,想起林湘玉那时抿嘴轻笑的模样……世事沧桑,烽火连年,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未变。
“传令各段,”杨妙真清冷的声音响起,“依计行事。待城外三烟起,李校尉前锋即刻打开西门……不,是推倒西北角那段预先松动过的残垣,全军突出,不得回顾。”
“是!”
圣元军大营,中军帅帐。
兀良哈台年约五旬,面容粗犷,颔下虬髯如铁,此刻正坐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上,听着斥候的接连回报。
“……叶飞羽部约千余人,已列阵于漠南营西三里坡地,偃旗息鼓,似在等待。”
“飞云隘城头守军调动频繁,西北角有聚集迹象。”
“我军西北方向漠南营增兵已至,合计约两千五百人,营防重整完毕。”
“东、南两面围城兵马已按大将军令,向西北方向缓进,形成夹击之势,最迟未时便可合围叶飞羽部于隘前。”
兀良哈台手指敲击着胡床扶手,鹰目中精光闪烁。“叶飞羽……区区千余疲兵,竟敢迫近我军营垒,摆出决战态势?他当真以为,凭那点会着火的怪箭,就能撼动我数万大军?”他冷哼一声,“传令漠南营,固守营垒,不得擅自出击。待我东、南两路兵马完成合围,再行剿杀。至于飞云隘内残军……”他嘴角扯出一丝狞笑,“若敢出城,正好一并碾碎。”
帐中一员将领迟疑道:“大将军,叶飞羽狡诈,昨夜‘天火’扰营,恐有诡计。是否令漠南营主动出击,试探其虚实?”
兀良哈台略一沉吟,摇头:“不必。我军势大,稳扎稳打便可。他若真有诡计,无非是接应城内残军突围。传令各部,加强戒备,尤其注意飞云隘西北方向。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从我铁桶般的围困中钻出去!”
“是!”
日晷的影子,无声地指向午时正刻。
荒坡上,叶飞羽翻身上马,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特制的、绑缚了浸油麻絮的长杆箭矢。雷淳风、蒋魁(他已从中军驰至前锋)等人紧随其后,所有将士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凝聚在那支箭上。
叶飞羽环视四周。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上,有疲惫,有紧张,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决然。他深吸一口气,将箭矢伸向身旁一名手持火把的士兵。
箭簇点燃,火焰升腾。
叶飞羽弯弓,拉满,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瞄准了己方阵后一处早已准备好的、堆放着湿柴与少量火药的土坑。
弓弦震响,火箭离弦,划出一道赤红的轨迹,精准地落入土坑!
“轰!”
沉闷的爆燃声响起,湿柴被引燃,混合着特意添加的发烟物,一股粗大的、漆黑的烟柱,笔直地冲向天空!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火箭被射向邻近的另外两处发烟点!
三股浓黑如墨的烽烟,在叶飞羽军阵后冲天而起,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目狰狞!这是约定总攻的信号,也是吹响突围序曲的号角!
“全军——进攻!”
叶飞羽拔刀前指,声震四野!
“咚!咚!咚!咚!”
战鼓瞬间擂响,沉重如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杀——!!!”
千余人齐声怒吼,压抑了许久的战意与血气轰然爆发!三个步兵方阵如同苏醒的猛兽,踏着鼓点,挺着长枪刀盾,向着三里外的漠南军营发起了决死的冲锋!步伐由慢渐快,最终化为奔腾的洪流!
几乎在同一时刻,飞云隘西北角!
那段本就残破、又被守军暗中破坏过根基的城墙,在数十名壮汉用粗索木杠的合力猛撬下,轰然倒塌一片,扬起漫天尘土!
“冲出去!”李校尉嘶声咆哮,第一个跃过砖石堆,挥刀冲向城外!
“冲啊!”蓄势已久的二百前锋,如同开闸的洪水,从缺口汹涌而出,直扑昨夜已被“天火”惊破胆、此刻又遭正面猛攻的漠南军营侧翼!
城墙上,杨妙真白袍猎猎,银枪在手,厉声喝道:“第二队,护伤员,跟上!快!”
王队正率百余人,搀扶着、背负着、甚至用简易担架抬着伤员,紧随前锋涌出缺口。队伍混乱却目标明确——向着西方那三股黑烟指引的方向,向着那震天的喊杀声!
杨妙真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坚守了无数日夜、浸满鲜血的雄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化为彻底的决绝。“雪花枪卫,随我断后!出城!”
数十名白衣白甲、手持长枪的女兵(如今已不足半数)齐声应诺,簇拥着她们的主帅,跃下城墙缺口,如同最后一片坠落的雪花,没入城外战场的滚滚烟尘。
漠南军营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他们刚刚顶住西面叶飞羽军气势汹汹的正面冲击——那些士兵如同疯虎,完全不顾伤亡,前排倒下后排立刻补上,硬生生用血肉在营栅前撕开缺口。火铳的轰鸣虽稀疏却慑人,“火龙出水”剩余的几支火箭虽未造成大规模杀伤,但那尖啸和爆炸再次加剧了恐慌。
而此刻,侧后方,飞云隘内竟真的有军队突出,且来势凶猛!
“挡住!两面挡住!”漠南军将领声嘶力竭。但军心已乱,兵力被拉扯,阵型瞬间出现破绽。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蒋魁!”叶飞羽于乱军之中一眼瞥见漠南军营侧翼的混乱与那涌出的熟悉身影,厉声大喝!
“末将在!”蒋魁早已等得双目赤红,闻声暴喝,“骑兵队!死士营!随我来!”
他竟不顾左臂伤势,单手擎刀,一马当先,率领着军中仅有的三十余骑和还能战的一百死士,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从正面战场的缝隙中猛然刺出,斜插向漠南军营侧翼,目标直指那刚刚突出城垣的东唐守军前锋!
“接应郡主!打开通道!”蒋魁的吼声压过战场喧嚣。
李校尉的前锋正与一股漠南兵缠斗,陡然见一支生力军自侧翼杀来,顿时精神大振!“是蒋将军!弟兄们,杀过去!汇合!”
两支同样抱着必死决心的队伍,内外夹击,瞬间将中间阻隔的漠南兵冲得七零八落!
通道,打开了!
“雷叔!变阵!向东南方向且战且退!”叶飞羽见蒋魁得手,立刻下令。正面攻势不能停,但必须开始转向,为全军东移拉开空间。
“得令!”雷淳风挥动令旗,原本全力向漠南营突击的方阵开始缓缓转向,如同磨盘般转动,一边继续与试图合拢的漠南军厮杀,一边向东南方——落马川方向——挤压移动。
“湘玉!中军跟进!接应伤员汇入!”叶飞羽回头大喝。
林湘玉在中军早已看得分明,立刻指挥中军队伍加速向前,与从城中涌出的、护着伤员的第二队迅速靠拢、合并。场面一度混乱,但在军官的竭力呼喝和林湘玉冷静的调度下,两支队伍的伤员被整合,行动稍快者搀扶重伤者,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负担,勉强形成新的行军纵队。
杨妙真率雪花枪卫断后,刚出城便遭遇一队试图截断突围队伍的漠南骑兵。银枪如龙,血光迸现,她虽左臂不便,但枪法精妙犹胜往昔,连挑三名敌骑,硬生生杀开血路。抬眼望去,只见蒋魁已与李校尉汇合,正在奋力扩大通道,而更远处,叶飞羽的军阵正在转向,中军处,一道青色的身影正指挥若定……
她心中一定,长枪一挥:“不要恋战!跟上大队!向东!”
雪花枪卫死死挡住追兵,掩护着最后一批出城的士兵向主力靠拢。
整个战场,在以飞云隘西北角为圆心,方圆数里的区域内,形成了一个混乱而惨烈的旋涡。叶飞羽军与突围的飞云隘守军,如同两股试图汇合的激流,在圣元军(主要是漠南部族军)的阻挡中奋力搏杀、撕扯、靠近。
兀良哈台在帅帐中接到急报时,战局已开。
“什么?叶飞羽真敢正面冲营?城内也出来了?”他先是愕然,随即暴怒,“漠南营是废物吗?传令东、南两路,加快合围速度!骑兵!我的骑兵在哪里?立刻出击,截断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汇合逃跑!”
然而,命令传递、部队调动需要时间。而战场上的时间,是以瞬息计。
就在圣元军主力骑兵开始从两翼包抄、试图完成合围的前一刻,叶飞羽军与杨妙真部,终于在血与火中,完成了艰难的汇合!
蒋魁、李校尉的前锋融合,成为新的开路先锋。林湘玉整合的中军与伤员队伍,形成了大队核心。叶飞羽与雷淳风率领的转向部队,成为大队的侧翼屏障。杨妙真与雪花枪卫,汇入断后序列。
两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队伍,在这一刻,拧成了一股绳。
“不要停!向东!落马川方向!全速前进!”叶飞羽的声音压过一切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军官耳中。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汇合的军队甚至来不及多做调整,便依着命令,向着东南方向,开始了狂奔!先锋破开零散阻截,大队紧随,断后死死抵住从后方和侧翼追来的敌军。
尘土漫天,血迹斑斑的道路上,这支刚刚会师的残军,抛下了一切可以抛下的东西,甚至来不及掩埋倒下的同伴,只为抢在那铁桶合拢之前,冲出一线生机!
兀良哈台的大队骑兵终于赶到战场边缘,看到的,是已然转向东逃的敌军背影,以及被冲得七零八落、暂时无力阻截的漠南军营。
“追!给我追!绝不能放跑他们!”兀良哈台几乎咬碎钢牙。
但叶飞羽选择的东进路线,并非开阔平原,而是丘陵与林地渐多的区域,不利于大规模骑兵展开追击。更兼溃散的漠南军堵塞道路,圣元骑兵的追击速度被延缓了。
距离,在亡命的奔逃与愤怒的追击中,一点点拉开。
日头偏西。身后追兵的喊杀声与马蹄声如影随形,但身前,落马川湍急的水声,已隐隐可闻。
叶飞羽与杨妙真,终于在狂奔的马背上,有了短暂交汇的一瞥。
硝烟满面,血染征袍。
没有言语,只是彼此重重地一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在他们侧后方,林湘玉策马疾驰,回望了一眼飞云隘方向那依旧升腾着些许烟柱的城头,又看向前方并骑奔逃的那两道身影,手中马缰握得更紧。
突围,成功了第一步。
但通往落马川的生路,依旧遍布荆棘。而“暗影”的毒计,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