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北境,山林像是睡醒了的巨人,慢慢舒展着筋骨。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湿漉漉的黑土和去岁枯黄的草根。几场春雨浇过,嫩绿的芽尖便争先恐后地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给沉寂了一冬的山坡点缀上星星点点的生机。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味,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透亮。
可在这片看似平和的山林里,总有些不和谐的动静。
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草叶尖上,赵老根就已经带着他的护林队出发了。这支队伍人不多,连他在内,拢共就九个人——五个是跟他一样在山里钻了大半辈子的老猎户,眼神毒,耳朵灵,对这片山林的熟悉就跟熟悉自家炕头一样;另外三个是队伍上派来的年轻战士,体力好,枪法准,主要负责安全和联络。赵老根如今肩上多了个新担子——北境山林护林队队长。这名头是杨靖宇司令员亲自给的,为的是看住这片刚刚从鬼子铁蹄下挣脱出来的绿水青山,防着那些黑了心肝的盗猎贼和乱砍滥伐的祸害。
赵老根还是那身打扮,半旧的羊皮袄子,打着绑腿,脚上一双磨得发毛的牛皮靴。他肩上扛着那杆跟了他十几年的老猎枪,枪托被摩挲得油光锃亮。他没多说话,只是用那双像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周围,不时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泥土,或者仔细查看雪水融化后泥地上留下的模糊印记。
护林队的巡逻路线没有定数,全凭赵老根的经验和直觉。今天,他们往野猪沟深处走。那里林子密,沟壑纵横,以前是鬼子都不敢轻易钻的地方,如今反倒成了些宵小之徒藏匿的首选。
果然,刚进野猪沟没多远,赵老根的脚步就停住了。他蹲在一处背阴的坡地上,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只见雪水浸湿的泥地里,赫然放着两个锈迹斑斑的铁夹子,带着狰狞的锯齿,用粗铁丝牢牢固定在旁边的树根上。这是专门用来夹狍子、野鹿这类大牲口的“绝户夹”,劲儿大,一旦踩上,腿骨立马就得断。
“妈的,还真有不怕死的往枪口上撞!”一个叫栓柱的老猎户低声骂了一句,弯腰就要去拆那铁夹子。
“慢着。”赵老根拦住他,目光却投向旁边不远处。那里,几棵碗口粗的红松歪倒在地,断口处还是新鲜的白色,树皮被粗暴地剥开,露出里面细腻的木质。红松是北境的宝,长得慢,木质好,是盖房子、做家具的上等材料,也是稳固山坡、涵养水源的“定山针”。
“看脚印,人不多,就俩,往那边山洞去了。”另一个外号“山猫”的老猎户凑过来,指着地上几串杂乱走向深处的脚印低声道。他鼻子抽动了两下,“有股子血腥气,还夹着烟味儿。”
赵老根脸色沉了下来。盗猎也就罢了,还敢砍红松,这是要断子孙后代的活路!他打了个手势,护林队立刻散开,呈扇形悄无声息地朝着山猫指的方向包抄过去。
那山洞藏在几块巨岩后面,洞口被枯藤遮掩着,不走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里面隐约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和什么东西被拖动的声音。
赵老根让三个战士在外面警戒,自己带着五个老猎户,像狸猫一样摸到洞口两侧。他猛地掀开枯藤,猎枪平端,低喝一声:“里面的,出来!”
山洞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两个穿着破烂棉袄、满脸灰土的汉子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砍刀“哐当”掉在地上。他们脚边,躺着两只已经断了气的狍子,血淌了一地。旁边还堆着几段刚砍下来的红松木料。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两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浑身筛糠似的抖,“俺们……俺们就是混口饭吃,再……再也不敢了!”
栓柱气得就要上前捆人,被赵老根用眼神制止了。
赵老根没看那两只死狍子,也没看那些红松木料,他的目光落在两个盗猎者那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蜡黄的脸上,落在他们满是冻疮和裂口的手上。他沉默地走到那几段红松木料前,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新鲜的断口,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山洞里显得格外沉重。
“这狍子,是山里的灵性。”赵老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山石一样的分量,“你们把它们都打绝了,来年开春,山林里没了动静,还是活山林吗?狼、熊瞎子没了吃的,就得往山下跑,祸害老乡的牲畜,甚至伤人。”他顿了顿,指着那红松,“这树,叫‘迎客松’,你们看它这姿态,长在这山崖上,十几年了,容易吗?它根子扎得深,能抓着土,能存住水。你们把它砍了,下一场大雨,这面山坡就得塌,泥石流冲下去,山下老乡的房子、田地,都得遭殃!那是要出人命的!”
两个盗猎者听得愣住了,抬头看着赵老根,眼神里除了恐惧,多了些茫然和震动。他们一个叫刘老五,一个叫王老蔫,都是邻县活不下去跑过来的流民,只听说北境这边山林没人管,想着弄点野味和木料换钱糊口,哪想过这么多?
赵老根蹲下身,看着他们的眼睛:“俺知道,你们也是没法子,活不下去了才走这步。可咱猎户有猎户的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春不打母,秋不伤崽’,打猎只打老弱病残,从不多杀,给山里留种;砍树只砍枯木烂杈,从不碰活树,给林子留根。这山林,就是咱的饭碗,是咱的根!咱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它,护着它!你今天把它祸害完了,明天你吃啥?你儿子、你孙子吃啥?等着喝西北风吗?”
刘老五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王老蔫则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样吧,”赵老根站起身,“夹子,你们自己拆了。这两只狍子,按规矩,肉分了给附近困难的老乡,皮子交公。这些红松……”他指了指木料,“你们砍的,得负责补上。跟我去苗圃领树苗,在哪砍的,就在哪附近给我种回去!啥时候我看着苗活了,啥时候算完。”
栓柱有些不解:“老根哥,这就完了?不抓回去关几天?太便宜他们了!”
赵老根摇摇头:“抓回去关着,还得管饭,他们心里还不服气。让他们亲手把树补上,比啥都强。咱们护林,不是光靠抓、靠罚,得让他们心里明白,这山林为啥要护,护好了对咱自个儿有啥好处。”
刘老五和王老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连磕头:“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开恩!俺们种!俺们一定把树给您种活了!”
接下来的几天,赵老根当真带着护林队,监督着刘老五和王老蔫,在野猪沟被砍伐的地方,一株一株地补种红松苗。他手把手地教他们怎么挖坑,怎么培土,怎么浇水,怎么用干草覆盖保墒。
“坑要挖深点,根须才能舒展。”
“土不能太实,也不能太松,得踩着有点弹性。”
“头遍水要浇透,这叫定根水。”
“盖上干草,太阳晒不着,水分跑得慢。”
刘老五和王老蔫一开始只是机械地干活,慢慢地,看着那一株株稚嫩的树苗在自己手里立起来,迎着山风微微摇晃,心里头竟也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在受罚,而是在做一件……挺有意义的事儿。休息的时候,赵老根也不藏着掖着,教他们辨认山里的草药,哪些能治伤风,哪些能止血;指给他们看各种野兽的脚印和粪便,告诉他们怎么分辨公母、大小,哪些季节不能打。
“看,这是野猪刚拱过的,它这是找食呢,没祸害庄稼,就别惹它。”
“那是傻狍子的脚印,这东西傻,你不追它,它自己还回头看,所以更不能赶尽杀绝。”
刘老五忍不住问:“赵大叔,您……您咋懂这么多?”
赵老根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了笑:“俺就是个老猎户,在山里混饭吃年头多了,见的听的也就多了。没啥大道理,就认一个死理——山林好了,咱北境才能好;咱对山林好,山林才会对咱好。”
后来,补种的树苗都活了,嫩绿的新叶在春风里招摇。刘老五和王老蔫却没有离开。他们主动找到赵老根,要求加入护林队,不要工钱,管饭就行。他们说,跟着赵老根,不光学会了种树,更学会了怎么做人。
赵老根想了想,答应了。他把这事汇报给杨靖宇。杨靖宇听了,非但没怪他擅自做主,反而笑着夸赞:“老赵,你这招比硬抓管用!化敌为友,变破坏者为守护者,这才是大智慧!护林不是堵,是疏,是教,让大家都明白山林的好,都来自觉护着它,那才是真的护好了,护长远了!”
赵老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憨厚地笑道:“司令员,俺就是个粗人,不懂那些个大道理。俺就知道,山是大家的山,林是大家的林,谁把它弄坏了,谁心里都得过意不去。俺们护林队,就是帮着大伙儿,一起把这家底看顾好喽!”
从此,护林队里多了两个格外卖力的新队员。刘老五和王老蔫不仅自己干得起劲,还经常利用回邻县探亲的机会,把在北境看到、听到、学到的护林道理讲给老家的人听,劝他们别再偷砍盗猎。还别说,真有不少人被说动了心。
赵老根依旧每天带着他的护林队,穿梭在北境连绵的群山之中。他的脚步沉稳,目光坚定。他知道,这片被战火灼伤过的土地,这片滋养了抗联战士和北境百姓的山林,正在一点点恢复元气。而他和他的护林队,就是这山林最忠诚的守护者,要用自己的脚步和汗水,丈量出一条通往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的未来之路。林涛阵阵,仿佛是在回应着他们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