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京，寒风像小刀子似的，顺着棉袄领子往里钻。陆知行踩着咯吱作响的冻土路面，走向周维雄副所长的家。说是家，其实也就是研究所家属院里一间稍大点的平房，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在清冷的夜色里显得有几分暖意。
敲门进去，一股混合着烟草、旧书和白菜炖粉条的味道扑面而来。周维雄正就着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戴着老花镜看图纸，桌上还摆着没收拾的碗筷。见到陆知行，他摘下眼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来了？坐。”周维雄从桌子底下摸出半瓶汾酒，又拿出两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缸，不由分说地倒上，“天冷，喝口暖暖身子。”
陆知行连忙双手接过。酒液清冽，香气扑鼻，在这年头可是稀罕物。
“调令看到了？”周维雄抿了一口酒，开门见山，东北口音在酒意下更重了些，“‘507’…那地方，我也只是听说过，没进去过。规矩比咱们这儿多，保密条例能摞一人高。去了那儿，眼睛要亮，嘴巴要紧，不该问的不同，不该说的不说。”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颗炒花生米，扔进嘴里慢慢嚼着，目光似乎透过陆知行，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争气机’。放心，只要我周维雄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这项目就黄不了！王铁柱和刘思敏跟着你练出来了，能顶事。赵庆民那小子，是块好料，你眼光毒。”
这话让陆知行心头大石落下一半。他端起搪瓷缸，郑重道：“周副所长，谢谢您！没有您的支持，‘争气机’走不到今天。这杯，我敬您！”
“诶，这会儿没外人，叫啥副所长，叫老周！”周维雄摆摆手，跟他碰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声脆响，“说实话，你小子刚来那阵，我是真看不上。觉得你洋墨水喝多了，尽搞些虚头巴脑、不接地气的东西。”
他自嘲地笑了笑，皱纹在灯下显得更深：“可现在想想，是我这老家伙跟不上趟了。科技这玩意儿，就得往前看。你鼓捣的那个晶体管、集成电路…路子是对的！咱们不能总抱着苏修的老黄历过日子，得有自己的玩意儿！”
这番坦诚的话，让陆知行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对于周维雄这样一位骄傲的、从苏联体系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技术权威，能承认自己“看走了眼”，需要多大的胸襟和勇气。
“您过谦了，周工。”陆知行换了称呼，真诚地说，“没有您当初顶着压力给我们那间破车间，没有您后来批条子弄来的磁芯样品，‘争气机’连雏形都没有。您是给我们这片试验田浇水施肥的人。”
周维雄听了，没说话，只是拿起酒瓶，又把两个缸子斟满。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口烈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周维雄聊起他当年在莫斯科留学的见闻，聊起回国时如何满腔热血，聊起这些年搞科研的种种不易。陆知行静静听着，偶尔插几句，谈论他对未来技术发展的看法。一老一少，就着这半瓶汾酒和一碟花生米，竟也聊得投机。
末了，周维雄脸色微红，用力拍了拍陆知行的肩膀，语重心长：“小子，去了那边，好好干！给咱们第六所长脸！但也记住，树大招风。出了成绩，眼红的人就多。凡事…多留个心眼。”
陆知行重重地点了点头。这顿简陋的夜谈，不仅仅是饯行，更是一次技术的托付和长辈的叮咛。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真正变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