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选之上,男子组的“科目抉择”仍在持续。
经义、时赋两门科目,历来走的是稳妥路子,选考之人自然不在少数。这两类考核,要么靠过硬的记性,要么凭对国学典籍的深耕细作,只要肯花功夫,大多能在考场上崭露头角。与之相反,选择辩论科目的学子,却是稀稀疏疏,没几个身影。
辩论要针对当下的朝堂大事发表看法,实用性极强,也是最贴近官场事务的考核内容。可在场的多是青涩的年轻学子,除了少数跟着家中教习提前接触政务的名门子弟,多数人对朝堂之事还似懂非懂,更别说提出像样的对策了。所以辩论科最难,但只要能在这科里出彩,基本就等于半只脚跨进了仕途。
而苏蓁,视线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面前的牌局上。
当年墨梵那篇惊艳众人的《治世论》,正是在第三轮“择”环节中所作。这“选”颇有讲究,男子可择女子,女子可择男子,学子们自然也有权择选自己的先生。
彼时,便有一位男学子,径直选了墨梵作为自己的考评先生。墨梵本就天资过人、学识深厚,只见他立于台上,不过片刻思索,一篇国学辩论文便已落笔。文中言辞流畅、引经据典,却无半分浮夸之态,每一句都切中要害,当场便让众人惊叹不已。
这般出众的才学,很快就引起了几位皇子的关注。可墨梵性子独特,只坦诚表示自己只想在尚学堂担任国学先生,并无入仕之意。他态度十分坚决,若不是后来萧承煜多次放下身段诚心相邀,加之苏蓁从旁筹划,这位惊才绝艳的先生,或许当真会隐于市野。
苏蓁凝视牌局,经纬纵横宛若前世命途。她广袖轻拂,牌子顷刻零落。素手拈起一子清脆落枰——这一局,不妨由她重新来开局。又何妨?
魏砚先是抬手整了整衣袖,又抬手将发髻仔细拢了拢,转头问身边的小厮:“你看爷这模样,还成吗?”
“少爷您这模样,简直是玉树临风、气度非凡,今日定能惊艳全场…”小厮嘴甜得很,奉承的话随口就来。
魏砚听得嘴角一翘,满脸得意,当即就要起身往台上走。一旁的魏灿见了,连忙伸手拉住他,沉脸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去选择科目啊。”魏砚语气随意地回答。
魏灿眉头拧成了疙瘩,自己这个弟弟有多大本事,他再清楚不过了。本就没什么真才实学,偏偏还总爱抢着出风头。如今都察院使府正处在往上走的关键时候,绝不能在此刻横生枝节。他压低声音道:“你说说,打算展示何项才艺?”
魏灿这话像根细针,直直扎进魏砚心底最不舒坦的地方。他们本是同根生的亲兄弟,可外人提起魏家,赞的都是魏灿如何年少有为。魏灿生得清俊,他却粗犷;魏灿早早就能为父亲分忧,他多说几句朝事却总被父亲摆手打断。本是血脉至亲,倒因旁人几句闲话渐渐生了间隙。砚向来活在大哥的影子下,心中本就憋着一股说不出的闷气,此刻被魏灿这般一问,那点因文稿太好而生出的迟疑顿时烟消云散,反倒激起一股倔强。
他当下冷下脸来:“大哥,我虽不及你精明能干,却也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废物。你何必拦我?横竖也抢不走你的风头。”
魏灿听他话中带刺,正要开口,魏砚却已一把推开他,整了整衣袍,大步朝台上走去。行至台中,他扬声朝四方道:
“学生魏砚,择‘辩论’!”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辩论?
席间不乏尚学院的同窗,闻言纷纷侧目。说来也怪,魏砚虽无真才实学,在院中课业却始终名列前茅。其中关窍众人心照不宣——那些文采斐然的功课辩论,无不是重金请人代笔所得。虽算不得惊才绝艳,倒也勉强撑得起二字。
此刻见他竟要当场作辩论,不少人都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毕竟代笔之事可一不可再,如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真章,只怕这魏家二少爷要栽跟头了。
魏砚这一上台,席间众人虽未哗然,却也纷纷投来目光。只因“择”试允许提前准备,大家都猜测他必是又请人作了篇锦绣文章。可当“辩论”二字出口,场中仍静了几分——谁都知道,这等关乎时政的题目,绝非单靠辞藻能糊弄过去的。
此前几位选择辩论的学子表现平平,更显得魏砚此举冒险。席间的高灿已然蹙紧眉头,杨静仪也凑近苏蓁低语:“他竟敢选辩论?若是魏灿倒也罢了……”
苏蓁停下手中牌子的动作,抬眼看向台上。
只见魏砚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朗声诵读起来:“法者,国之纲纪也,犹舟楫之行江河,规矩之成方圆……”
起初众人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待听到文中以盐铁征税之弊论述律法革新时,席间官员渐渐收敛了神色。那些原本闲适靠在椅背上的身影不自觉地坐直了,连始终垂眸的墨梵也微微抬起了眼。
襄王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抚掌低叹:“不想魏灿尚有如此麟弟,这番见解,便是朝中老臣也未必能及。”
“后生可畏啊,”贤王抚掌轻叹,“这般年纪便能洞察时弊,来日朝堂必有他一席之地。”
萧承煜静坐席间,面上虽波澜不惊,指节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这是他思虑深重时惯有的动作——魏砚这番出人意表的表现,显然已在他心中投下石子,漾开层层盘算。
而墨梵,从魏砚念出策论第一句开始,身子便猛地一僵。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篇策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素来记忆力出众,当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始终想不起在哪见过,想来是从未读过的。可这份强烈的熟悉感,竟让一向镇定的他生出几分焦躁——仿佛魏砚每念一句,他都能顺口接出下一句,那种熟稔,就像这策论本是他自己写出来的一般。
苏蓁唇边勾起一抹浅笑,不再去看台上的高延,目光重新落回棋盘的棋子上。她随手捻起一枚牌子,轻轻放在了牌局边缘的位置。
“你这是在下什么?”杨静仪凑过来瞧了瞧,疑惑道,“怕不是胡乱摆的吧?哪有人把牌子放在这么偏的地方?”
“偏吗?”苏蓁轻轻摇了摇头。
牌局上每一枚牌子,都有它该有的用处。这枚看似孤零零、派不上用场的牌子,往后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即便此刻瞧着,它离牌局核心还有千里之遥,可将来若要成那“将军”之势,它说不定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眼下这局势,又有谁能看得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