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定京城的屋瓦上还覆着薄薄银装,檐下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金芒。街巷间已有顽童攥着雪团嬉戏追逐,整座城池都透着一股新的热闹劲儿。
汇珍铺廊檐下悬着一排别致的绛纱灯,灯面织着金线,在白日里也流转着华彩,底下缀着的琉璃坠子与冰棱交相辉映。这般招摇的做派,若非门口守着精悍护卫,只怕早引得宵小之辈蠢蠢欲动。
今日当铺的布衣伙计格外精神,虽往来客人寥寥,他却始终面带笑意,仿佛笃定会有贵客临门。
穿过曲折回廊,临窗茶室内暖香氤氲。红衣女子端着点心翩然而入,将青瓷碟轻放在案几上,含笑退去。
室内三人对坐。身着湖蓝长衫的缪菲羽言笑晏晏,对面一对佩剑兄弟眉目间有七分相似,皆是剑眉星目,带着江湖人的飒爽气度。
年长些的汉子按捺不住开口:“缪掌柜,卖消息之人迟迟未至,莫不是桩骗局?”
“方兄稍安勿躁。”缪菲羽拈起块杏仁酥,“既约定今日,必不会爽约。”面上虽带着笑,心里早将这对天未亮就叩门的兄弟埋怨了无数遍。
方纪海抱拳道:“实不相瞒,我兄弟二人得知小妹线索后日夜兼程,途中累毙三匹骏马。三年来为寻她们踪迹踏遍南北,如今好不容易得此契机,难免心急如焚,还望掌柜海涵。”这番话既陈情又致歉,倒让缪菲羽不好再计较。
缪菲羽闻言神色稍霁,唇畔笑意真切几分:“这些年来我一直替二位留意着消息,如今能得此线索,也算了一桩心事。”
“在此等候倒也无妨,”年纪稍轻的方纪年语气带着几分桀骜,“只要消息确凿,便是再等半月又何妨?但若有人存心戏弄江南方家——”他指节叩在剑鞘上发出轻响,“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这话让缪菲羽眸色一沉。方家要在别处立威他管不着,可在他的地界上这般张扬,实在令人不快。他面上仍带着笑,语气却淡了几分:“汇珍铺只管牵线搭桥,买卖成与不成皆看缘分。方二少要如何行事我无权过问,只是我这铺子向来只做清白生意,最怕招惹是非。”
方纪海闻言立即瞪了弟弟一眼。他深知眼前这笑意盈盈的少年绝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背后手段更非寻常。
方纪年被兄长目光所慑,悻悻住口。茶室顿时陷入凝滞的寂静。
正当此时,珠帘外响起轻盈脚步声。胭脂笑吟吟地掀帘而入,对缪菲羽柔声道:“掌柜的,贵客到了。”
帘影轻晃,但见一位身着烟紫罗裙的少女款步而入。她生得玉雪可爱,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可那双沉静的眸子却似浸透了岁月,教人辨不清真实年岁。她从容落座,朝缪菲羽微微颔首:“缪掌柜。”
方纪海怔了怔,迟疑道:“这位姑娘……便是卖消息之人?”
待胭脂含笑退下,茶室只剩四人相对。苏蓁坦然应道:“正是。”
方纪海面色骤沉,语带讥诮:“三年前姑娘尚在垂髫之年,莫非是专程来消遣我兄弟二人?”
“获知消息的途径千千万,未必非要亲见,也未必非得三年前知晓。”苏蓁指尖轻抚茶盏纹路,“买卖重在结果。况且——”她抬眼扫过对方,“江南方家,还不值得我费心戏弄。”
“咳。”缪菲羽以拳抵唇掩住笑意,见方纪海面色铁青,忙正色道:“苏姑娘所言极是,生意场上终究要看结果。”
方纪海眸中寒光乍现:“姑娘就这般笃定消息属实?若真能寻得舍妹下落,江南方家必当重谢。可若是虚言相欺……”他指节叩在剑鞘上发出脆响,“应当明白江湖规矩。”
常年刀头舐血养出的戾气骤然迸发,这般骇人气势,寻常闺秀早已花容失色。
寂静里,苏蓁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神色半点波澜没有。她这般沉静的模样,反倒衬得方纪海像个无理取闹的莽夫。
缪菲羽憋着想笑,又不敢表露,只能强装镇定。一直沉默的方纪年终于开口:“苏姑娘,哥哥性情急躁,我替他赔个不是。我们兄弟二人是真心来买消息的,若姑娘所言属实,我们必奉上千金作为酬谢。”
“千金倒不必了,”苏蓁淡淡道,“你们看着给些就好。只是江南方家门路广,我不过是想结个善缘。说不定日后我有难处,需方家——哦不,方家相助时,还望二位念着今日这消息的情分,能略加照拂。”
她面对两个年纪、见识都远超自己的男子,说话却不卑不亢,条理清晰中还带着几分爽利,让方纪海暗自高看了几分,当即拱手应下。没人知晓缪菲羽心里早已暗骂苏蓁精明——要知道这消息的酬劳本应归汇珍铺,她倒好,主动说少要银子,分明是变着法儿让汇珍少赚!
“你还是快说消息吧。”方纪海终究按捺不住急切。
苏蓁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方家二位小姐当年在江南苏州失踪,并非意外,而是被人掳走。掳走她们的主使,便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顺亲王。”
这话一出口,暖阁里的三人瞬间噤声。紧邻暖阁的另一间密室内,两个身影也齐齐一怔。白衣男子甚至低呼出声:“顺亲王?”
红衣少年指尖摩挲着手中的瓷杯,忽然勾了勾唇,一字一顿道:“真有意思。”
暖阁里,缪菲羽心头忽然一亮——先前苏蓁说要捏造消息,目标本就是顺亲王,如今卖给方家的消息,竟也和顺亲王脱不了干系,这分明是在给顺亲王树敌!看来陈烨说得没错。苏家与顺亲王府定有深仇,她这是在这儿布了个局,就等着顺亲王栽跟头呢。
可转念一想,缪菲羽又有些憋屈。来汇珍铺做生意的人,向来都是诚心买卖消息,对这地方心怀感激,哪像眼前的苏蓁,直接把汇珍铺当成了顺手的工具——利用汇珍铺拉拢方家,还借着汇珍铺的渠道对付顺亲王。
不过……缪菲羽暗自琢磨,江南方家虽说势大,可顺亲王这些年凶名在外,背后还有帝王撑腰,若不是真的恨到了骨子里,谁会明知危险还硬往火坑里跳?
“苏姑娘说的……可是真的?”方纪海声音发紧,顺亲王残暴好色的名声满朝皆知,若是自家妹妹落在他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我没必要拿这种事骗你们。”苏蓁语气平静。
“可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方纪海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大概是这消息太过残酷,他既不敢信,又忍不住对着苏蓁发狠。
“方家二位小姐生得花容月貌,平日里被方家护得严实,顺亲王偏就爱挑战这种‘难到手’的,当年掳走她们,费了不少心思。得手后连夜就把人带回了汴京城,那会儿方家还在江南四处找妹妹,她们早已被关进了顺亲王府。”说到这儿,苏蓁顿了顿,继续道:“顺亲王折磨女子的手段出了名的狠,二位小姐几次想自尽都被拦下。后来姐姐只能假意顺从,想趁机让妹妹逃出去,可顺亲王早就看穿了她们的计划,故意装糊涂。再后来,姐姐被他赏给手下当玩物,折磨致死;妹妹在逃亡路上遭了凌辱,一双眼睛被弄瞎,最后只能靠倒马桶为生——她一直撑着活下去,因为这是姐姐用命换的机会。只是……”顺苏蓁轻轻叹了口气,“她自始至终都没逃出顺亲王的掌控,那些收留她的邻居、让她干活的地方,全是顺亲王排的人。他就是要看着方家妹妹,在虚假的希望里,一步步陷在泥沼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