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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的号角吹响,三十多辆军绿卡车载着少男少女驶向棉田。沈文勤在颠簸中紧握栏杆,不知此行是逃离校园压抑的喘息,还是另一个考验的开始。

九月十日,教师节。

黄羊镇中学的操场上,黑压压站满了学生。初秋的太阳依旧毒辣,炙烤着水泥地面,升起阵阵扭曲的热浪。校长站在简陋的主席台上,对着麦克风唾沫横飞地讲了一个多小时。

“同学们!这是一堂生动的劳动教育课!是磨练意志、培养艰苦奋斗精神的大好机会!我们要学习兵团精神,不怕苦,不怕累,确保棉花颗粒归仓,为国家的经济建设贡献力量!”

台下的人群躁动不安。初中部每个年级八个班,高中部每个年级三个班,近千名学生挤在操场上,像一片被晒蔫了的庄稼。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浸湿了廉价的校服布料。

沈文勤站在高一(3)班的队伍里,微微低着头,宽大的校服袖口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他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自从那次厕所事件和刘鑫转学后,他成了校园里一个尴尬的存在。

主席台一侧,袁岩和几个干部子弟站在一起,神情轻松,与周围愁眉苦脸的同学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显然已经通过家庭关系搞定了“免劳”手续。当校长的目光扫过那边时,也只是顿了顿,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念稿子。沈文勤看到邓武甚至偷偷朝这边比了个挑衅的手势,他别开脸,只当没看见。

“立正!稍息!按班级顺序,登车!”教导主任终于吹响了哨子。

轰鸣的引擎声瞬间取代了领导的讲话。三十多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车头插着迎风猎猎作响的红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地停靠在操场边缘。每辆车厢外侧都用白色油漆粗犷地写着班级标识。

沈文勤所在的高一(3)班被分配在最中间的一辆卡车上。他跟着人群,抓住冰冷粗糙的车厢板,费力地攀爬上去。车厢里没有座位,大家只能挨挨挤挤地站着,或坐在自己单薄的行李包上。

“都抓紧栏杆!注意安全!”班主任王老师最后一个爬上来,额头满是汗珠,声音有些嘶哑。

卡车猛地一震,缓缓驶出校门。熟悉的街道、店铺向后退去,很快便被抛在身后。车子驶上通往团场连队的柏油路,路面年久失修,坑洼不平。卡车像喝醉了酒的壮汉,剧烈地颠簸摇晃着,引得车厢里惊叫连连。

沈文勤紧紧抓住头顶的帆布篷支架,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颠簸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下腹部隐隐传来熟悉的坠胀感。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望向窗外。

路两旁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和枝叶茂盛的榆树,像两排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条贯穿棉区的公路。树影飞快地掠过,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树墙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棉田。正值吐絮期,棉桃绽开,大片大片的雪白映入眼帘,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光,几乎要灼伤眼睛。偶尔能看到零星戴着草帽的农工在田间劳作,身影渺小得如同白色海洋里的几点黑斑。

“喂,沈…文勤,”一个略带迟疑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沈文勤转过头,是林薇。她今天扎着利落的马尾,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双颊因炎热和兴奋泛着红晕。她身边站着李静和另外两个相熟的女生,她们的目光都落在沈文勤身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混合着好奇与善意的探究。

“王老师刚才跟我说了,”林薇压低声音,往沈文勤这边靠了靠,以免对话被车厢的轰鸣和嘈杂淹没,“安排你住刘大妈家…这样也好,方便些。”

沈文勤沉默地点点头。出发前,母亲白玲已经私下跟他通过气。王老师是白玲的远房表亲,知晓他家“特殊情况”,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和沈文勤的身体负担,特意托了关系,将他单独安排到23连一户信得过的农户家借住,而不是和大部分男生一起挤大通铺。对此,沈文勤心情复杂。这特殊照顾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再次将他与“正常”的男生群体隔开,但另一方面,也确实免去了他许多难以启齿的尴尬。

“刘大妈人可好了,”李静插话道,语气轻快,试图打破沉闷,“她家闺女嫁到市里了,家里就老两口,房子挺宽敞的。”

另外两个女生也附和着点头,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属于女孩子之间的、分享秘密般的默契。这种微妙的接纳,让沈文勤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卡车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视野里的景物逐渐变化。连片的棉田中间开始出现低矮的砖房、红瓦屋顶,以及高大的、用来烘干棉花的烤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土腥和植物清香的棉花气味。

“23连到了!准备下车!”王老师扶着车厢板站起来,大声喊道。

车队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土场停下。各班级的学生如同潮水般从卡车上涌下,活动着僵硬的四肢,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即将生活劳作几十天的地方。

王老师径直走到沈文勤面前,神色如常,但眼神里带着叮嘱:“文勤,你的行李拿好,跟我来。刘大妈家就在连部后面,很近。”

沈文勤拎起母亲为他精心准备的行李包——里面除了常规物品,还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卫生巾和止痛药——默默跟上王老师的脚步。林薇她们投来鼓励的眼神。

刘大妈家的院子很整洁,三间坐北朝南的砖房,墙皮有些斑驳,但窗明几净。院墙边种着几棵向日葵,耷拉着沉甸甸的花盘。一只黄狗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见到生人只是抬了抬眼皮。

“刘大姐,麻烦您了!”王老师熟络地打招呼。

“不麻烦不麻烦,王老师您放心!”一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妇女笑着迎出来,腰间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看样子正在做饭。她热情地接过沈文勤的行李,目光慈爱地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这就是文勤吧?快进屋歇歇,一路上颠坏了吧?”

沈文勤有些拘谨地喊了声:“刘大妈。”

“哎,好孩子!”刘大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被褥都是新拆洗的。饿不饿?灶上蒸着馍呢,一会儿就好!”

王老师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赶回连部安排其他学生住宿去了。刘大妈领着沈文勤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靠窗是一张木床,铺着印有细碎蓝花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靠墙摆着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椅子,桌面上还铺着一块干净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泛黄的照片。

最让沈文勤惊讶的是,靠墙的矮柜上,赫然放着一台十七英寸的牡丹牌彩色电视机,虽然样式老旧,天线歪歪扭扭,但在2001年的团场连队家庭里,这绝对算得上是“大件”了。旁边还有一台崭新的鸿运扇,以及一个红灯牌收音机。窗台上,一盆仙人掌长得郁郁葱葱。

“这屋子以前是我闺女住的,她出嫁后就没怎么动过。电视能看,就是信号有时候不好,得晃晃天线。”刘大妈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看还缺啥不?跟大妈说,别客气!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看着刘大妈真诚朴实的笑容,感受着房间里宁静安详的气氛,沈文勤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些。这里,或许能成为他在接下来这段艰难时光里,一个暂时的、可以喘息和隐藏秘密的避风港。

窗外,传来连队大喇叭召集学生集合分配任务的通知声,夹杂着远处棉田里隐约的喧哗。沈文勤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棉花和灶房飘来的馍香。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明天才正式开始。

九月的阳光已经褪去了盛夏的毒辣,但午后的操场上,蒸腾的热浪依旧裹挟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今天是九月十日,教师节,但校园里没有半分节日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临战前的肃穆与躁动。

全校师生黑压压地站在操场上,高中三个年级九个班,初中二十四个班,再加上教职工,近两千人的队伍将黄土铺就的操场挤得满满当当。主席台上,红色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黄羊镇中学秋收劳动动员誓师大会”。

校长、政委、以及来自团部的领导轮番上阵,慷慨激昂的讲话通过高音喇叭放大,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撞击着耳膜。内容无外乎是“劳动光荣”、“锻炼意志”、“为团场建设贡献力量”之类的老生常谈。领导们唾沫横飞地讲了一个小时,底下的学生们早已站得腿脚发麻,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一样嗡嗡作响。汗水顺着少年们的额角滑落,在洗得发白的校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沈文勤站在高一(三)班的队伍里,目光有些游离。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林薇,她正和身边的李静低声说着什么,偶尔抬眼望向他这边,眼神复杂。他也注意到了袁岩原本站的位置已经空了——这位“少爷”果然有办法避开这场体力劳动,想必此刻正坐在某个凉爽的教室里,接受着“一对一”的辅导。这种明目张胆的特权,让沈文勤心中冷笑,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阶级的差距,从一开始就已划下鸿沟。

冗长的动员终于结束,随着一声令下,各班开始有序登车。三十多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像一队沉默的钢铁巨兽,整齐地排列在操场边缘,每辆车的车头都插着一面鲜艳的红旗。那景象,颇有几分年代电影里的壮阔感。

沈文勤随着人流爬上分配给高一(三)班的卡车。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和尘土的味道,同学们挤坐在两侧的长条木板凳上,兴奋与不安交织在空气中。随着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车队缓缓驶出校门,如同一条绿色的长龙,游弋在黄羊镇略显寂寥的街道上。

卡车驶出镇区,视野豁然开朗。笔直的柏油路两旁,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和枝叶繁茂的榆树,像两列忠实的卫兵,守护着这片土地。树荫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棉田。此时的棉花已经开始吐絮,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点缀得星星点点,从最初的青绿微黄,逐渐转向一片“土白”之色。远远望去,仿佛大地披上了一层浅色的绒毯。一些早熟的棉田里,已经能看到零星的身影在忙碌。

车轮滚滚,颠簸在不算平坦的路上,扬起阵阵尘土。风吹乱了少年们的头发,也带来了田野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植物和阳光的味道。大约行驶了一个小时后,车队在一个岔路口分散,各连队的指导员在车下挥舞着小红旗,引导车辆驶向不同的方向。

卡车最终在23连的一块空地上停下。班主任王老师跳下车,拿着名单开始分配住宿。大部分学生将以班为单位,住进连部腾出来的大礼堂或仓库,打地铺。当念到沈文勤的名字时,王老师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和:

“沈文勤,你跟我来。连里考虑到一些特殊情况,给你做了特殊安排。你住刘大妈家,她家就在连部旁边,干净也方便。”

一瞬间,周围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沈文勤身上。有好奇,有羡慕,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猜测和了然。林薇和李静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默契。沈文勤的心猛地一紧,脸上有些发烫。这种“特殊照顾”像是一盏聚光灯,将他最想隐藏的秘密公之于众,尽管是以一种隐晦的方式。他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背起自己的行李,跟着王老师离开了队伍。

刘大妈家是典型的兵团职工住房,一排红砖平房中的一户。院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种着几株旺盛的向日葵,还有一小畦绿油油的蔬菜。走进屋内,一股清凉扑面而来,与外面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却齐全,透着一股踏实过日子的气息。最显眼的是客厅靠墙摆放的一台21英寸的长虹彩色电视机,上面还盖着精心钩织的白色蕾丝防尘布。电视机旁边是一台银色的双鹿牌冰箱,压缩机正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墙角立着一台骆驼牌落地扇,叶片擦得锃亮。靠窗的桌子上,甚至还有一部老式的拨盘电话机。这些家电在2001年的团场连队里,算是相当不错的配置了,显示出这户人家相对殷实的生活水平。

“文勤同学是吧?快进来,房间给你收拾好了!”刘大妈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系着围裙,热情地迎上来。她领着沈文勤走进一间朝南的小房间。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你就住这儿,晚上起夜啥的也方便,厕所在院子那头,干净的。”刘大妈絮叨着,“吃饭跟我们一起,有啥忌口的没?”

沈文勤摇摇头,低声道谢:“谢谢大妈,没有忌口,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啥呀!王老师都交代了,孩子你……不容易,在这儿就跟在家一样,别拘束。”刘大妈的话语里带着朴实的关怀,但那个短暂的停顿,还是让沈文勤明白了,王老师至少向这家人透露了部分“情况”。

他放下行李,独自站在房间里,心情复杂。窗外的白杨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同学们搬运行李的喧闹声。他得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私密的空间,避免了集体住宿可能带来的尴尬和风险,但这份“特殊照顾”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其他同学隔离开来,无声地强调着他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