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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雯晴的哭泣,一旦决堤,便如同北疆夏季罕见的暴雨,汹涌而持久,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恸。她蹲在菜畦边,将脸深深埋着,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臂弯里漏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听得人心头发紧。这哭声里,混杂了太多东西——被污蔑的清白、被辜负的信任、对自身处境的无力、对未来的迷茫,还有周逸鸣那句将她整个世界都搅得天翻地覆的“喜欢”,但更深层的,是一种被触动了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对于“父亲”这个角色的恐惧与不信任。

沈卫国手足无措地站在女儿身边,这个一辈子和土地、农机打交道的硬朗汉子,此刻显得无比笨拙和慌乱。他听着女儿的哭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他赶走了周逸鸣,发泄了怒火,可女儿的眼泪却没有止住。

他看着女儿纤细的、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影,恍惚间,那个曾经被他严厉呵斥、犯了错就梗着脖子不服输的“儿子”沈文勤的影子,似乎正在与眼前这个脆弱无助的“女儿”沈雯晴重叠、分离,最终只剩下这个需要他保护、却不知该如何安抚的女孩。

沈卫国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和困惑。在他的成长记忆里,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教育方式,就是严厉、不苟言笑,尤其是对男孩。棍棒底下出孝子,严父才能镇住小子。以前对沈文勤,他习惯了用粗嗓门吼叫,用冷硬的态度打压,孩子越是倔强,他越是严厉,总觉得这样才能让儿子长记性,以后才能扛得起事,不至于像他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后还可能为人作嫁。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那是他认知里父爱的表达方式——沉默的、沉重的、带着磨砺性质的。

可现在,儿子变成了女儿。

看着沈雯晴这几个月来的变化,看着她重伤初愈就咬着牙做康复,看着她默默地学习、甚至能对农场的事情提出让他都惊讶的见解,看着她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心里其实是骄傲的,甚至是带着点敬畏的。他觉得女儿比儿子更优秀,更让他看到希望。他下意识地收敛了过去的严厉,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与这个“新”女儿相处。

此刻,面对哭泣的女儿,那份属于“严父”的本能让他想呵斥“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但另一种陌生的、属于对“女儿”的疼惜,却让他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他蹲下身,尝试着,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柔和的、却依旧显得生硬笨拙的语气开口:

“雯……雯晴啊,别……别哭了。”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大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女儿不停颤抖的背上,动作僵硬地拍着,“地上凉,先起来,有啥事,跟爸说,爸……爸在这儿呢。”

他试图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一个能给予女儿温暖和依靠的父亲。这对他来说是全新的课题,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小心翼翼和力不从心。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与他以往形象截然不同的温和,对于沈雯晴而言,非但不是慰藉,反而像是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她内心更深层的恐慌!

这温和太陌生了!陌生得让她害怕!

几乎是在父亲的手落在她背上的瞬间,沈雯晴的灵魂仿佛被猛地拽回了那个名为“沈文勤”的、充满压抑和对抗的前世。

她想起了小时候,因为和邻居孩子打架,哪怕不是她的错,父亲也会不分青红皂白,抄起门口的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边打边吼:“我叫你惹事!我叫你不学好!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东西!”那笤帚柄打在腿上的剧痛,和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成了她童年最清晰的噩梦之一。

她想起了小学时,有一次期末考试因为粗心错了两道题,拿了98分,兴冲冲跑回家,得到的不是夸奖,而是父亲冰冷的一瞥和一句:“嘚瑟什么?又不是满分!隔壁家老王的孩子次次都考一百!你还有脸笑?”那一刻,小小的她感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所有因努力而获得的喜悦瞬间冻结。

她想起了初中沉迷游戏,被父亲从电脑房和游戏厅中揪出来,当着一街人的面,用皮带狠狠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混合着巨大的羞耻感,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父亲怒吼着:“玩物丧志!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就这么报答我?!再让我看见你玩,腿给你打断!”那种被完全否定兴趣爱好、尊严被践踏的感觉,让她对父亲关上了最后一道沟通的心门。

甚至在她前世工作后,每次打电话回家,想分享一点工作中的成就或烦恼,父亲开口闭口永远是:“单位稳定吗?工资涨了吗?别整天想些没用的,老老实实上班,别给我丢人!”当她鼓起勇气想辞职创业时,换来的更是父亲的暴怒和长达数月的冷战,指责她“不安分”、“异想天开”、“迟早把家底败光”。

在她前世近四十年的生命里,“父亲”这个词,几乎与“否定”、“打压”、“控制”、“严厉的体罚”划上了等号。她习惯了在父亲面前隐藏真实的情绪,习惯了用沉默和对抗来保护自己,习惯了不抱任何被理解的期望。那份根植于骨髓的不信任和防御机制,如同坚硬的铠甲,早已与她血肉相连。

重生回来,她虽然努力改变家庭命运,对父亲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但那更多是出于一种“合作者”的理智和一丝作为“过来人”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她希望父亲这辈子能摆脱前世的憋屈,专心经营好农场,未来她有能力了,自然会让他安享晚年,这在她看来已是基于血缘责任所能做到的仁至义尽。她从未奢望过,也从不敢期待,能从父亲这里得到真正的、毫无保留的温情和理解。那对她来说,太奢侈,也太……危险。因为她潜意识里害怕,这短暂的温和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控制,或者会是下一次更严厉打压的前奏?

此刻,这笨拙的安慰,这生硬的轻拍,像是一束突然照进黑暗洞穴的光,过于刺眼,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了强烈的威胁!她害怕这只是假象,害怕这短暂的温和背后是更大的风暴,害怕自己一旦松懈,露出脆弱,就会再次坠入前世那种被否定、被掌控、尊严被肆意践踏的深渊。

这种源自无数伤痛记忆积累而成的恐慌,让她像受惊的刺猬,反而蜷缩得更紧,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悲切和绝望,仿佛要将两辈子积攒的所有委屈、所有不被看见的痛苦、所有对父爱既渴望又恐惧的矛盾,都在这一刻,借着周逸鸣引发的由头,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哭诉出来。

“呜……呜呜……”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眼泪濡湿了沈卫国粗糙的手背,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这哭声里,有多少是为此刻的遭遇,又有多少,是为了前世那个从未在父亲这里得到过一句肯定、一个拥抱的“沈文勤”?

沈卫国彻底懵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放软了态度,女儿反而哭得更凶了?他拍着女儿后背的手僵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脸上写满了挫败和深深的无力感。他看着女儿哭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模样,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和隐约的、模糊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女儿之间,隔着一道他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由他过往的言行亲手挖掘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时间,在沈雯晴绝望的哭泣和沈卫国无言的陪伴中,缓慢地流逝。阳光逐渐变得炙热,驱散了晨雾,将菜园里新栽的菜苗晒得有些蔫蔫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沈雯晴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

沈卫国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疲惫,这一次,他不再刻意放柔声音,而是回归了他最本真的、带着沉重负担的语气:“雯晴……别哭了,啊?天大的事儿,有爸在呢。”这朴素的、没有任何华丽辞藻的承诺,反而因为去掉了表演痕迹,显得真实了一些。

也许是这熟悉的、不带任何表演性质的语气,让沈雯晴稍微安心了一些。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睛已经肿得像核桃,脸上布满泪痕和泥印,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她看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此刻写满担忧和困惑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刚才的恐慌有些过度,父亲或许是真的在尝试改变。但那份历经两世形成的不信任,依然如影随形,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消除的。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与其说是倾诉,更像是一种带着怨气的、试图将自己置于安全地带的陈述:

“那个杨科研……他……他在外面胡说八道……”她哽咽着,将周逸鸣复述的那些关于“娃娃亲”、“贴身照顾”、“肌肤之亲”的污言秽语,艰难地、带着巨大的屈辱说了出来。

“……他就像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在学校盯着我,放学跟着我,我去哪儿他都想凑上来……我快烦死了!”她越说越激动,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爸!你知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他跟他爹,就是看咱家现在包了地,觉得有便宜可占!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家,以后……以后好拿捏!”

沈卫国听着女儿的话,脸色越来越沉,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杨表舅一家跑来投奔,他念着一点远亲的情分,也给安排了活计,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存着这么龌龊的心思,还敢如此败坏他女儿的名声!一股怒火在他胸腔里翻腾。

沈雯晴看着父亲阴沉的脸,抹了把眼泪,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决绝,继续说道:“爸,地里以后用人,能不能……别再找这些沾亲带故的了?谁知道他们心里图的是什么?现在看着老实,将来要是有点什么,仗着亲戚关系,做起白眼狼来,比外人更狠!咱们就找那些不认识的,给钱干活,干净利索!谁也不欠谁的!”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沈卫国心上。他愕然地看着女儿,看着她红肿双眼里透出的那份清醒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算计。这完全不像一个十六七岁女孩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像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吃过无数亏后总结出的血泪教训。他忽然想起女儿“病”好后那些远超年龄的见解和沉稳……难道……

他不敢深想,但女儿的话,结合她刚才那异常的恐慌和此刻的决绝,让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干活,把地种好,让家里日子好起来,就是对家人最好的保护。可现在他才发现,有些风浪,有些算计,远比天灾和劳累更伤人,而他这个父亲,却差点因为所谓的“亲戚情分”和过往僵硬的教育方式,成了将女儿推向危险边缘、甚至造成她内心巨大创伤的帮凶。

女儿的话,虽然尖锐,却像一把锋利的犁铧,强行犁开了他固守多年的、关于宗亲、关于人情世故、关于如何做父亲的僵硬土壤。

他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过往的认知、以及那份隐约浮现的愧疚都吐出来。他没有立刻回答,但那紧蹙的眉头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表明女儿的话,他已经听进去了,并且,正在他那颗被传统观念束缚已久的心里,引发着一场无声却剧烈的风暴。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反思,去做出改变。而这道横亘在父女之间、由两世隔阂与伤痛铸就的鸿沟,似乎也因为这场艰难的、混合着泪水、恐惧与真相的沟通,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