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烛火忽明忽暗,老太监的鼾声在角落里起伏,像头疲倦的老兽。刘阳明坐在冰凉的椅子上,膝盖的旧伤随着呼吸隐隐作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 那里还沾着热水瓶胆的玻璃碴,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窗外的梆子敲过四下,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刘阳明打了个哈欠,刚要合上眼,就听见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是小太监的 “叮铃” 佛珠声,而是沉重的皮靴碾过青砖的声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跟我来。” 十三阿哥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压得比夜风还低。他的青灰色常服沾着露水,鬓角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上,显然是从宫里匆匆赶来。
刘阳明心里一紧,跟着他溜出偏殿。宫道上的宫灯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几盏在远处摇曳,光线下能看见成团的雾气,像无数只白色的手在拉扯他们的衣角。
“皇上看过账本了?” 刘阳明的声音被雾气裹住,散得七零八落。
十三阿哥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看过了,气得把茶杯都摔了。” 他突然拐进一条狭窄的夹道,墙壁上的青苔沾湿了两人的袖口,“但八爷党的势力比想象中更大,通州粮仓的守将是他的亲外甥,硬闯只会打草惊蛇。”
夹道的尽头是扇不起眼的小门,门轴上的铁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十三阿哥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煤烟和水汽的热浪扑面而来,烫得刘阳明下意识地后退 —— 里面是间锅炉房,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砖砌的灶台上,沸水翻滚的声响 “哗哗” 不绝,几个烧火的杂役正蜷缩在角落打盹,脸上的煤灰被汗水冲得沟壑纵横。
“坐。” 十三阿哥指了指灶台边的木凳,自己则拿起个铁瓢,从锅里舀出热水,在两个粗瓷碗里各倒了半碗。水汽蒸腾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这里是畅春园最僻静的地方,连苍蝇飞过都能听见,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刘阳明捧着碗,热水的温度透过瓷碗传来,熨帖着冰凉的指尖。他看着锅里翻滚的沸水,突然想起现代的蒸汽机 —— 那些推动工业革命的庞然大物,最初的雏形或许就藏在这样的锅炉房里。
“皇上想让你去通州。” 十三阿哥的声音在沸水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假装成收粮的小吏,摸清粮仓的布防,最好能找到有毒茶叶的具体位置。”
刘阳明的手猛地一颤,热水溅在手腕上,烫得他龇牙咧嘴:“我?去通州?” 他想起八爷党的追杀,想起明安图怨毒的眼神,“他们认得我,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不会,” 十三阿哥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扔给他,“换上这个。”
布包里是套灰扑扑的短打,布料粗糙得能磨破皮肤,还有顶毡帽,边缘的绒毛都结了块。刘阳明抖开衣服,闻到股浓重的汗味,混着麦秸秆的气息 —— 这是最底层粮吏的装束,与他的翰林院编修官服判若云泥。
“这是……”
“周明远的主意,” 十三阿哥喝了口热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烛光下格外分明,“他说八爷党最防备的是官员,反而会轻视这种小吏。你去了,正好能出其不意。”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他会派个可靠的人接应你。”
刘阳明的心猛地一跳:“谁?”
“到了通州你就知道了。” 十三阿哥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翻滚的沸水,“那人跟八爷党有血海深仇,比我们更想把他们拉下马。”
锅炉房的蒸汽越来越浓,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刘阳明看着十三阿哥被水汽氤氲的侧脸,突然想起给小太监讲 “地球是圆的” 时,对方惊恐的眼神 —— 在这个封闭的时代,任何一点打破常规的举动,都需要莫大的勇气,而十三阿哥愿意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这份信任比滚烫的热水更让他心头发热。
“我还有个条件。” 刘阳明放下碗,指尖在粗糙的碗沿上反复摩挲,“让李小二跟我一起去。他熟悉通州的地形,而且……” 他想起那个在工部抄书的年轻人,想起他娘的病,“他需要份正经差事。”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倒是会招揽人手。行,我让人给他安排个‘记账小吏’的身份,跟你一起走。” 他从怀里掏出个哨子,银质的哨身刻着朵梅花,“这是接应人的信物,遇到危险就吹三声,会有人来救你。”
刘阳明接过哨子,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打火机。这两件现代与清代的物件在他掌心碰撞,发出轻微的 “叮” 声,像两个时空的暗号。
“对了,” 十三阿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说的那个麦哲伦,真的用三年绕地球走了一圈?”
刘阳明没想到他还在想这事,点点头:“是,不过他在途中去世了,是他的船队完成了剩下的旅程。”
“去世了……” 十三阿哥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锅炉房的蒸汽,看到了遥远的大海,“为了证明一个想法,值得吗?”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投进刘阳明的心湖。他想起那些因坚持 “日心说” 而被烧死的科学家,想起那些在历史长河中为真理牺牲的人,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或许…… 有些真相,比生命更重要。”
十三阿哥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热水。沸水翻滚的声响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交流,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表达彼此的心意。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边泛起鱼肚白。十三阿哥站起身,拍了拍刘阳明的肩膀:“该走了,再晚就会被发现。” 他指了指锅炉房的后门,“从这里出去,会有马车在巷口等你,直接去通州。”
刘阳明点点头,换上那套灰扑扑的短打。衣服太小,紧绷在身上,像层束缚的壳。他把哨子藏在鞋底,与打火机隔着层布料,形成一冷一热的奇妙呼应。
走出锅炉房时,晨雾正浓,将畅春园的宫墙晕染成淡淡的剪影。刘阳明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十三阿哥还站在门口,青灰色的常服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像尊沉默的石像。
巷口的马车很简陋,车厢的木板都裂了缝,车夫戴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刘阳明刚要上车,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刘大哥!”
李小二背着个布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新做的粮吏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滑稽。“十三阿哥说你要去通州,让我跟你一起!” 他脸上带着兴奋,眼睛亮得像两颗晨星,“我娘的病好多了,陈婶子说会帮我照顾她!”
刘阳明的心突然变得无比踏实。他看着李小二兴奋的样子,看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宫墙,看着手里粗糙的瓷碗,突然觉得,这场穿越或许不只是意外 —— 它让他在这颗 “圆地球” 的清代角落,找到了一群愿意并肩前行的人,找到了比生存更重要的意义。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带着他们驶向未知的通州。刘阳明撩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畅春园的方向,锅炉房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青烟,在晨雾中笔直地伸向天空,像根连接天地的线。
他知道,前方的通州粮仓藏着刀光剑影,八爷党的阴谋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但他握紧了鞋底的哨子和打火机,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 无论这颗 “地球” 是圆是方,无论前路是明是暗,他都会走下去,带着那些现代的知识,带着身边的信任,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车厢外的晨雾渐渐散去,阳光刺破云层,在地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刘阳明闭上眼睛,听着李小二兴奋地讲述着对通州的向往,听着马车轱辘的 “吱呀” 声,突然觉得,这两个时空的距离,似乎并没有那么遥远。
而深夜锅炉房的秘密交谈,就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