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当钟声为众人敲响,有人听见规则的枷锁,有人听见命运的召唤。我们躬身入局的那一刻,并非向世俗低头,而是在时代的棋盘上,为自己,落下第一枚自由的棋子。
——————————————————————
“咚——!”
交卷的锣声沉闷地炸开,在寒冷的空气中荡出悠长的余音,像一把钝刀般的切断了号舍里所有的紧张与挣扎。
寂静瞬间被打破。
方才还落针可闻的考场,顿时化作一锅沸水。号舍的木门被依次推开,考生们蜂拥而出,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有的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地拉着熟人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地复述着自己的破题承题;有的面如死灰,眼神空洞,耷拉着肩膀,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还有几个身体羸弱的,或是冻得嘴唇发紫,或是紧张得虚脱,被同伴或家人半扶半架着拖出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周廷玉随着人流挤出狭小的号舍,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汗味、墨臭和隐隐的尿臊气扑面而来,让他微微蹙了蹙眉。“历史的尘埃,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而挤在散场的人群里,闻到的永远是现实的五味杂陈。”
“少爷!这边!”
武开阳嗓门洪亮,像在演武场喊号子,立刻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他如今个头窜得飞快,骨架宽大,往人堆里一站,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他几步抢上前,一把接过周廷玉手里的小考篮,动作麻利,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里头咋样?是不是冻得够呛?我瞧好几个都是打着摆子出来的!”
墨璃没说话,只是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将一个用厚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黄铜暖手炉塞进他手里。炉壁温热,显然是一直被她仔细揣在怀里暖着的。她抬起清澈的眸子看了看他,确定他手脚齐全、神色如常,便又安静地退后半步,像一道忠诚的影子。
周廷玉捧着那团暖意,冰凉的指尖渐渐恢复知觉,笑了笑:“还行,比外公罚我面壁思过强点,至少还能活动活动手脚。就是四面漏风,凉快是凉快,就是有点费膝盖。” “艰苦的环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的是一个人的韧性,而不是抱怨。”
回到禄国公府,母亲刘青早已等在二门内的穿堂下。寒风卷着檐角的积雪吹过,她裹着一件银鼠皮的斗篷,不时朝外张望,见儿子全须全尾地回来,脸上虽还残留着一丝疲惫,但气色尚好,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下来。
她没有急着追问考得如何,只连声吩咐左右:“快,热水备好了吗?姜汤要滚烫的!灶上温着的鸡丝粥和素馅包子立刻端来。” 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上前,很自然地握住周廷玉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温暖着儿子微凉的手指,“考完便好,万事等暖过来、吃饱了再说。” “母爱大概是一个女人最坚硬的软肋,也是最柔软的铠甲。”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考试前的节奏。读书、习武、练字,偶尔被祖母刘瑜叫去小龙塘老宅问话,或者逗弄一下开始咿呀学语、粉团子似的妹妹廷璐,再不然就是看着弟弟廷璋像个小炮仗似的在院子里挥舞木刀,呼呼喝喝地“冲锋陷阵”。
但府里上下的空气里,总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说话也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连西跨院那边,宋玲珑抱着新得的女儿廷玥过来串门时,话里话外也带着试探。
周廷玉自己倒很沉得住气。该吃吃,该睡睡,该读书时心无旁骛。“焦虑改变不了结果,只会消耗当下的能量。” 他对自己的答卷有数,卫试这一关,问题不大。他更多的精力,放在琢磨府试可能涉及的经义范围,以及如何让笔下的欧体更显沉稳筋骨。
放榜那天,周廷玉没去凑那个热闹。人挤人,汗臭熏天,实在不是他这个拥有成年灵魂的人喜欢的场合。是杨朝栋派了个机灵的小厮前去探看。
不到午时,就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兴奋得变了调的呼喊:“中了!少爷中了!头名!案首!是案首!”
那报喜的小厮一路狂奔进院,气喘吁吁,脸颊因激动和奔跑涨得通红,挥舞着手臂,声音嘶哑地重复着喜讯。
禄国公府瞬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欢腾的涟漪层层荡开。仆役们脸上都绽开了笑容,互相道贺,虽然仅仅是个卫试案首,但八岁稚龄,力压一众年长学子,这消息本身就足以让所有与周家相关的人感到脸上有光。
刘青拿着杨朝栋亲自去卫学拿来的、盖着毕节卫学鲜红大印的正式喜报,反复看了几遍榜首“周廷玉”三个字一直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化作满腔的欣慰与骄傲。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立刻恢复了当家主母的干练,声音清晰地吩咐:“传我的话,府中上下,无论大小仆役,这个月一律加发半月月钱,同沾喜气!”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到了二十里外的小龙塘。
祖母刘瑜(贞静夫人)正在佛堂诵经,闻讯后,她沉默了片刻,对着袅袅青烟的佛像,虔诚地深深拜了下去,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祖宗保佑。” 眉宇间那常年萦绕的沉静里,终于透出几分实实在在的、舒展的欣慰。
平祖母奢香夫人(顺德夫人)的反应则直接得多。她正在听水西来的头人汇报事务,闻言猛地一拍身前案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几乎要掀翻屋顶:“好!好!好小子!我就知道!我周家的血脉,岂是那些只会死读书的酸丁能比的?八岁案首!哈哈,看以后谁还敢背地里嚼舌根,说我周家是只知马上征战的粗人!” 她当即对那目瞪口呆的头人下令,“你回去,立刻把这话传遍水西、永宁各寨!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奢香的外孙,八岁就考了秀才头名!让寨子里都热闹热闹,沾沾这文曲星的喜气!” 随即,她又吩咐身边人,以自己的名义,给周廷玉送去一份厚礼——一匹刚刚驯服、神骏异常的凉山小马驹,外加一套工艺繁复、分量十足的水西特色银饰,从项圈到腰链,一应俱全。
周廷玉本人,从杨朝栋手里接过那份盖着官印的喜报时,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了书案一角,与那几方常用的端砚、歙砚并列,神情平静得仿佛那只是又一篇需要批阅的寻常课业。
“这不过是爬出了井口,看见了巴掌大的一块天。路还长,山还高,乌撒府的府试,贵阳的院试,乃至将来的乡试、会试……每一步都是新的起点,也是新的考验。”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积雪消融后、悄然探出嫩芽的草地,眼神清明而坚定。
这个案首,意义非凡。它像一枚精心打磨过的印章,正式地将“神童”、“读书种子”的印象,牢牢盖在了他周廷玉的名字上。这让他初步摆脱了“稚子”的单纯标签,拥有了一个符合士林价值观的、光鲜的起点。家族内部,那些或许潜藏在角落、对他年龄和能力的最后一丝疑虑,也该随着这份喜报烟消云散了。这块基石,无论他将来是想沿着科举正途稳步前行,还是不得不行那非常之事,都显得足够坚实、足够正统。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胸前衣襟下那枚紧贴肌肤、温润生津的五色古玉。一股恒定而安抚人心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缓缓渗入心田。他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而坚毅的弧度。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他在心里默念,目光已投向更远的地方。路的尽头依然是路,山的后面还是山。但既然选择了这条既定的,却又充满未知的道路,那么,便只能调整呼吸,目视前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