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秋意带着洪武二十六年特有的肃杀与压抑。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重重宫阙,连御花园里残存的几株秋菊都显得蔫头耷脑,失了颜色。
谨身殿西暖阁,龙涎香也驱不散那股沉郁。朱元璋倚在宽大的龙椅里,闭着眼,听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低声读着几份奏疏。这位开国帝王的面容已刻满风霜与疲惫,眼袋浮肿,紧抿的嘴角下拉,形成两道深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暮年狮王的孤戾气息。
“……户部尚书茹太素,身为九卿重臣,不思秉公持正,反与江西、湖广布政使司属官私相授受,书信往来频繁,虽言称仅为核对历年钱粮积欠数目,然窥其心迹,难脱结党营私、把持赋税之嫌……伏乞陛下明察!” 王景弘的声音平稳无波,念完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奏本,垂手侍立。
朱元璋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只是眼底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私相授受?” 他声音不高,却像砂纸磨过铁器,“核对积欠?呵,核对积欠用得着九卿之首亲笔密信往来?当朕是三岁孩童么?” 他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殿内侍立宦官的心尖上。
“传旨。” 朱元璋的声音没有起伏,“茹太素辜恩渎职,着即革去户部尚书之职,贬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令其闭门思过,听候勘问。”
王景弘心头一凛。户部尚书贬为四品的佥都御史?这简直是断崖式的跌落!皇帝这是借题发挥,用茹太素这颗分量不轻的棋子,狠狠敲打所有可能私下串联的官员——无论你们谈的是公事还是私谊,在朕这里,都是结党!都是大忌!
旨意迅速传遍朝堂。茹府大门紧闭,茹太素摘下象征户部尚书的梁冠,换上七品鸂鶒补子的青袍,对着空寂的厅堂枯坐了一夜,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曾经门庭若市的茹府,如今门可罗雀,只有锦衣卫的暗哨在街角阴影里无声地注视着。
这仅仅是个开始。
洪武二十七年的春闱刚过,杏榜的墨迹未干,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酝酿。礼部贡院外,落第举子们的怨气尚未消散,一份措辞激烈的奏疏已悄然呈上御案。奏疏直指今科主考官、礼部侍郎张智,称其阅卷取士“唯乡音是问,唯南卷是瞻”,江南举子高中者十之七八,而北方、西南士子寥寥无几,实为“徇私枉法,坏我抡才大典”!
这奏疏如同火星溅入油锅。朝堂之上,北方籍官员群情激愤,联名弹劾张智“植党营私,坏国家取士之公器”。南方官员则竭力辩解,言江南文风鼎盛乃实情,取士唯才是举,何来偏袒?双方在奉天殿上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龙椅上的朱元璋,冷眼看着底下这群饱读诗书的臣子如同市井泼妇般争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争吵声浪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死寂:“张智。”
“臣…臣在!” 张智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取中的一百二十名进士里,籍贯苏松常杭嘉湖者,占了多少?”
张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回…回陛下,约…约七成…”
“七成?” 朱元璋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好一个唯才是举!朕的大明,难道只有江南有才,江北无士?还是你张侍郎眼中,只有江南才算是朕的疆土?” 他猛地一拍御案,声如雷霆:“革去张智所有官职,永不叙用!今科所有取中进士,由吏部会同翰林院重新复核!凡有徇私关节者,一体黜落问罪!相关阅卷官,一律降三级调用!”
这道旨意,如同九天惊雷,炸得朝堂鸦雀无声。重新复核?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科榜单可能作废!意味着无数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士子前途未卜!更意味着皇帝对南方士林集团膨胀势力的强力打压!皇帝根本不在乎张智是否真的刻意偏袒,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一把砍向南方文官集团、强行维持朝堂南北势力脆弱平衡的刀!
十余名南方籍的中低级官员受到牵连,或被降职,或被外放,朝堂风向瞬间肃杀。曾经意气风发的南方官员们,个个噤若寒蝉。
血腥味并未因科场案而散去。洪武二十八年的深秋,苏州知府陈宁贪墨案如同一块巨石,再次砸入死水般的朝堂。刑部依律判处陈宁流放三千里。案卷呈至御前,朱元璋只扫了一眼,朱砂御笔便狠狠划掉了“流放”二字,在旁边批下两个力透纸背、杀气腾腾的字:“斩决!”
批红扔回刑部,整个刑部衙门如坠冰窟。刑部尚书开济,这位以“法不容情”着称、主张严刑峻法的“重典派”代表,捧着那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朱批,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连夜召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商,试图以“律法条文”和“罪不至死”为由,做最后的挣扎,奏请皇帝收回成命。
奏本递上去的第二天清晨,一队锦衣卫缇骑直接闯入了刑部大堂。为首千户面无表情地宣读了皇帝口谕:“刑部尚书开济,坐掌刑名,竟昏聩至斯!贪墨巨万,盘剥黎庶,动摇国本之罪,岂是流放可抵?尔等身为法司,不察其罪之深重,反以律条为逆犯开脱,是渎职!是欺君!开济辜恩负义,着即锁拿,交锦衣卫诏狱严审!三法司其余主官,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开济被当场摘去乌纱,扒掉官袍,如同死狗般被拖出刑部衙门。他面如死灰,口中兀自喃喃:“陛下…陛下!臣依律…依律啊…” 声音很快消失在森严的宫墙之外。数日后,开济以“徇私枉法、朋比为奸”的罪名被处死于西市。皇帝用刑部尚书的头颅,既震慑了所有司法官员,宣告皇权高于律法,也亲手砍掉了自己扶持起来的“重典派”这棵长得过于茂盛、甚至开始试图影响司法独立的大树。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敢质疑皇帝的“圣意独断”。
皇帝对百官的监控,也愈发无孔不入,甚至开始启用一些特殊的“耳目”。一个冬日,奉命前往浙江核实漕粮损耗的宦官王德,在返京复命的奏对中,许是急于表功,又或许是想替相熟的地方官美言几句,在陈述完核查结果后,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浙省官员虽小有亏空,然皆因去岁水患,情有可原,且彼等平日实心任事,勤勉有加……”
话未说完,朱元璋脸上的那点温和瞬间消失无踪,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王德:“情有可原?勤勉有加?朕派你去核实漕粮数目,谁让你替他们评功摆好了?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代外臣言事?”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怒。
王德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皇爷开恩!奴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朱元璋冷冷地打断他,“只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太祖铁碑‘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训诫?拖下去!交内官监管事牌子,严加勘问!”
几日后,王德被以“僭越代奏,窥探朝政”的罪名,处以凌迟极刑。行刑当日,朱元璋特意下诏,将王德的罪状和处刑方式明发天下,并在诏书末尾,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重申:“宦官干预朝政者,斩!内外臣工交通内宦者,同罪!此令,后世子孙,永世遵循!” 血淋淋的人头落地和这道杀气腾腾的诏书,让所有宦官和朝臣都明白了皇帝的底线——宦官只是他用来监控百官的狗,若敢对主人的权柄龇牙,下场就是千刀万剐!
清洗的浪潮,甚至波及到那些被认为可能对未来的皇太孙朱允炆不够忠诚的细微角落。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齐成,一个平日里谨小慎微、毫不起眼的五品官,只因在府中私宴上与几位同僚酒酣耳热时,借着酒意感慨了一句“皇太孙仁厚有余,恐失之刚断,若逢北虏强梁或藩镇跋扈,不知何以御之”,便被锦衣卫安插在席间的耳目一字不漏地记录在案,密报御前。
三日后,一纸流放琼州的诏书便送到了齐成家中。罪名是“妄议国本,诽谤储君,其心可诛”。齐成一家老小,连同当日参与饮宴的另外两名官员,皆被锁拿,家产抄没。齐成老母在诏书宣读时当场晕厥,其妻投缳自尽。凄风苦雨中,齐成戴着沉重枷锁,看着被押解的幼子稚女,眼中一片死灰。他知道,自己一句酒后失言,葬送了整个家族。这起看似微不足道的“小案”,却如同最刺骨的寒风,吹遍了京师的每一个官署角落,警示着所有官员:议论储君,即是死路一条!皇帝在用最残酷的方式,为他选定的继承人朱允炆,强行扫清一切潜在的“杂音”,统一着整个帝国的思想。
与此同时,东宫文华殿内,气氛却呈现出一种刻意的“祥和”。皇太孙朱允炆一身素雅常服,端坐书案之后,气质温润。他面前侍立着两位新近被皇帝拔擢、充任东宫讲官的文臣——黄子澄和方孝孺。黄子澄方正的脸上带着士大夫的持重,正细致地讲解着《孟子·梁惠王上》中“仁者无敌”的篇章,声音清朗,引经据典。方孝孺则更显儒雅,偶尔补充几句,强调着“仁政”乃治国之本。朱允炆听得极为专注,不时颔首,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认同与向往。
而在吏部衙门的签押房里,气氛却截然不同。前东宫属官、现任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的郭资,正默默收拾着自己案头的文牍。他的调令刚刚下达——平调为北平布政使司左参议。名义上是平调,实则从天子脚下的吏部要害司官,贬到了遥远的北疆。原因无他,只因他曾是已故太子朱标的近臣,且在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后,未曾第一时间上书表达“肝脑涂地”的拥戴热忱,被皇帝视为“心存观望”。皇帝的制衡术炉火纯青:将支持朱允炆“宽仁”路线的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推向前台,赋予讲席草诏之荣;同时,将那些可能与朱允炆理念不合、或仅仅是未能第一时间表态效忠的“旧人”,如郭资,不动声色地调离中枢,发配边疆。整个朝堂,在皇帝的铁腕与心术之下,被强行塑造成他想要的、服务于未来皇太孙的形状。
小龙塘的初冬,山雾弥漫,空气清冽。周起杰卸甲归田后,这座依山傍水的老宅成了他真正的根基。藏书楼里灯火常明,他或与青阳子(刘伯温)对弈手谈,或翻阅古籍,研究山川地脉,日子看似悠闲。刘瑜则忙着打理小龙塘日益兴旺的田庄和织坊,与奢香一同处理着水西、永宁彝务的紧要文书。斑奴和它的两只幼崽成了全宅的宠儿,暖阁里常传出小老虎奶声奶气的咆哮和周念瑜咯咯的欢笑声。周安洛住了几日,见一切安好,便带着对斑奴和小虎的眷恋,返回播州去了。
这日清晨,薄雾未散。一只风尘仆仆的信鸽,带着周安从京师发出的密信,落在了藏书楼的窗棂上。雷振取下信筒,快步呈给正在楼顶观星台与青阳子对弈的周起杰。
周起杰展开那薄薄的信纸。上面没有寒暄,只有周安用蝇头小楷记录的几件震动朝野的大事:茹太素贬谪,张智罢官,开济问斩,宦官王德凌迟,齐成流放,郭资外调北平……时间、人物、罪名、处置结果,简洁而冰冷。
“呵。” 周起杰看完,将信纸递给对面的青阳子,嘴角那抹惯常的、洞悉一切的笑容又浮现出来,只是这次,笑意里浸满了冰冷的讽刺,“好大的手笔。户部、礼部、刑部、内廷、兵部…六部九卿,砍瓜切菜。这位陛下,真是越老,刀越快了。” 他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只是这刀再快,砍得了人头,砍得断人心么?开济是他自己扶起来的刀,如今嫌这刀太利,反噬其手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青阳子(刘伯温)接过信纸,就着晨曦微光细看。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身玄青道袍衬得他愈发超然物外,仿佛山间隐逸的仙翁。然而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却有着洞察世事的明澈与一丝深藏的悲悯。他看得很慢,看完后,将信纸置于石桌一角,任由山风吹拂。
“不是刀快,” 青阳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苍劲,像山涧流过古石,“是心急了。” 他执起一枚白子,并未落下,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石。“他自觉时日无多。允炆那孩子,仁厚有余,刚断不足。老皇帝这是用血,在给他铺路,用最酷烈的手段,替他拔掉所有可能扎脚的刺,砍掉所有可能遮阳的大树。他在为身后布局,力求一个‘稳’字。”
他抬眼,目光穿透薄雾,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金陵城中的血雨腥风。“只是,刚极易折,弦紧易断。他杀得越狠,压得越重,积下的怨气与恐惧便越深。这些怨气不会消失,只会像地底的熔岩,暂时被压住,终有喷薄之日。黄子澄、方孝孺之流鼓吹的‘仁政’,与这遍地血腥如何相融?将来允炆继位,是承袭这血染的‘稳’,还是改弦更张,行那‘仁政’?若行仁政,那些依附于严刑峻法、靠告密起家、手上沾血的酷吏鹰犬,又该如何自处?” 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帝王心术如刀,忠奸皆是磨刀石。磨刀石碎了,刀,也就离卷刃不远了。他自以为算尽天下,却唯独算不尽人心向背,更算不尽…天命流转。”
周起杰执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若有所思。楼下庭院里,传来周念瑜清脆的笑声和幼虎稚嫩的嗷呜声。斑奴低沉的呼噜声如同温柔的背景音,守护着这份山居的宁静。他低头,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经纬,黑子白子纠缠厮杀,最终轻轻落下那枚黑子。
“天命?” 周起杰抬眼,望向藏书楼下那片被薄雾笼罩、却生机盎然的故土家园,声音沉静而坚定,“我只信,脚下这方水土,手中这点力量,还有…家里这几口人。外头风雨再大,只要根基扎得深,总还能立得住。”
青阳子看着他,苍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他不再言语,将手中那枚温润的白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隐隐牵动全局的位置上。晨光渐炽,穿透薄雾,洒在斑奴金黄的皮毛上。它慵懒地趴伏在暖阁门口,伸出粗糙的大舌,一下下,耐心地舔舐着怀中两只幼崽蓬松柔软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