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玉解元之庆的喧嚣尚未在禄国公府彻底散去,千里之外金陵城的寒意已悄然笼罩了紫禁城的重重宫阙。谨身殿内,巨大的铜兽炉吞吐着袅袅青烟,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一场关乎帝国未来的御前会议正在进行。
龙椅上,永乐皇帝朱棣面沉如水。他刚刚收到北平行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关于营建新都的进展与困难。此刻,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
户部尚书夏元吉出列,眉头紧锁,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陛下,北平新宫营造,役使工匠民夫逾百万,每日耗费钱粮如山如海。今岁河南、山东水患,两浙盐场又遭风潮,税赋锐减。国库…实在难以为继。臣请暂缓北都工役,以苏民困。”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里藏着一份更详尽的、触目惊心的亏空账册副本。
“暂缓?”兵部尚书金忠立刻反驳,他身形魁梧,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的直率,“陛下,迁都北平,控扼北疆,乃定鼎万世之基业!岂能因区区钱粮阻滞?北元残部,瓦剌、鞑靼,虎视眈眈,都城远在金陵,鞭长莫及!一旦有警,如何应对?夏尚书只知锱铢必较,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话语直指迁都的军事核心,气势逼人。
“金尚书此言差矣!”夏元吉毫不退让,提高了声调,“民力亦有穷尽!百万役夫离乡背井,冻饿死于道途者不计其数!强征暴敛,地方凋敝,若激起民变,动摇国本,纵有坚城雄兵,何用之有?陛下!民心即天命啊!”他言辞恳切,眼中带着忧虑的赤诚。
阶下,太子朱高炽垂手侍立。他身形肥胖,畏寒,即便殿内燃着炭火,宽大的袍袖下,手指仍在微微发颤。听着夏元吉提及民夫冻饿道途,他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他深知父皇迁都的决心,更知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在二弟汉王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并不稳固。
果然,汉王朱高煦就站在太子身侧稍后的位置。他身姿挺拔,一身亲王蟒袍衬得他英气勃勃,眉宇间带着一股凌厉的野性。听到夏元吉说“激起民变”,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目光锐利地扫过夏元吉,又投向龙椅上的父皇,眼神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锋芒,仿佛在说:若由我督造,何来此等拖沓?
礼部尚书吕震善于察言观色,见皇帝沉默,便小心翼翼地出列打圆场:“陛下,夏尚书所虑民生,金尚书所虑边防,皆是老成谋国之言。迁都大业,功在千秋。然工程浩大,确需统筹。或可分阶段营建,先立宫阙,再筑城池,或可减轻一时之压?”他的提议模棱两可,意在试探圣意。
一直沉默的翰林学士解缙,此刻却捋着长须,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清朗:“吕尚书所言分阶段,看似稳妥,实则贻误。陛下,迁都乃定乾坤之举,当如雷霆,一气呵成!犹疑反复,徒耗钱粮,更损朝廷威仪。昔者,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亦非一蹴而就?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臣观天象,紫气北移,正应在北平新都。此乃天命所归,些许艰难,岂足道哉?”他引经据典,言辞华美,直指天命,巧妙地迎合了朱棣内心深处的雄心和某种天命所归的自诩。
朱棣的手指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缓缓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夏元吉焦虑的脸,金忠刚毅的面容,吕震谄媚的笑容,最后落在解缙那自信满满、侃侃而谈的脸上。
“些许艰难?”朱棣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朕起兵靖难,自尸山血海中走过,何惧艰难?”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射向夏元吉,“钱粮之事,朕不想再听‘难’字!夏元吉,你是户部尚书,生财有道是你的本分!漕运损耗,盐税拖欠,田赋隐匿…哪一处不能深挖?给朕挤!挤也要挤出营建新都的钱粮来!”
夏元吉脸色一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深深躬下身去:“臣…遵旨。”声音苦涩。
朱棣的目光又转向金忠和解缙:“金忠,你与工部协同,督管工程,再调五万京营精锐充作班军(工程兵),加快进度!解缙,你博学多识,新都规制、殿阁命名,由你牵头翰林院议定呈报!”
“臣领旨!”金忠和解缙齐声应道,一个声音洪亮,一个声音清越。
“至于你,吕震,”朱棣的目光最后落在礼部尚书身上,“迁都乃国之大事,礼仪典章,万国来朝,皆需周详预备。礼部不可懈怠。”
“是,陛下!臣定当竭尽全力!”吕震连忙躬身,额头沁出细汗。
朱棣的目光扫过阶下,在太子朱高炽低垂的头上停留了一瞬,又在汉王朱高煦灼灼的目光上掠过,最终收回。他疲惫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群臣如蒙大赦,躬身退出谨身殿。
殿内只剩下朱棣一人。炉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靠在宽大的龙椅上,闭上眼,手指用力揉着眉心。迁都,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全部的雄心,也像一个无底的深潭,吞噬着帝国的财富与民力。夏元吉那句“民心即天命”在他脑中回响,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很快,北平那雄浑的城垣、俯瞰塞外的壮阔景象又压倒了这丝烦躁。
“天命…”他低声自语,睁开眼,眸中锐光重现,疲惫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取代。他拿起一份来自北平的密报,上面详细罗列着新宫苑的设计图样和工程节点。看着那些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殿阁名称,他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北平,才是他朱棣的龙兴之地,才是震慑北虏、控驭天下的心脏!金陵再好,也浸透了建文朝臣的气息,更束缚着他这只渴望翱翔北疆的雄鹰。迁都的决心,从未动摇。任何阻碍,无论是钱粮的匮乏,还是臣子的谏言,亦或是…儿子们那点心思,都将在他的意志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提笔,在北平送来的奏报上,用力写下一个朱红的、杀气腾腾的“准”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几乎就在朱棣朱笔落下的同时,一只信鸽扑棱棱掠过金陵城墙,朝着西南方向振翅而去。它脚上的铜管里,藏着夏府管家夏福紧急传出的密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迁都事急,加征在即,速备。”
秋风吹过长江,卷起千层浊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