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廷玉吩咐磐岳以行程紧迫、需尽快赶路为由,恭敬地请沐春暂且到另一辆备用马车安顿,总算将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暂时隔离。车队再次启程,气氛却已截然不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而沉闷,仿佛压在每个知情人的心上。
与此同时,大明帝国的权力中心——金陵紫禁城,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武英殿内,永乐皇帝朱棣刚与户部尚书夏元吉议完漕粮北运及新都营造款项划拨的大事。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朱棣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这位兢兢业业、为他掌管着天下钱袋子的能臣,语气缓和了些:“元吉,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迁都事大,耗费浩繁,若非你精打细算,多方筹措,朕真要捉襟见肘了。”
夏元吉忙躬身道:“陛下言重了,此乃臣份内之事,不敢言辛苦。”他虽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专注。
朱棣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语气更随意了些:“朕听闻,前日杨荣去了你府上?可是为了周必贤家那小子的婚事?” 皇帝的消息,自然灵通。
夏元吉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回陛下,正是。杨阁老受禄国公所托,前来为周世子提亲,欲求娶小女雨柔。”他顿了顿,补充道,“家母与臣,觉周世子年少有为,堪为良配,已初步应允。”
“哦?”朱棣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些许兴味,“周廷玉这小子,倒是好眼光。夏卿你家风清正,教女有方,雨柔那孩子,朕也见过几次,聪慧知礼、学识渊博还精于商算。”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忽然笑道,“说起来,周廷玉那篇策论,‘天子守国门’一句也是深得朕心。这般少年才俊,又是功臣之后,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朕也该表示表示。”
夏元吉心中一动,忙道:“陛下厚爱,臣与小女愧不敢当。”
朱棣似乎心血来潮,越想越觉得此事甚好,既能施恩于周、夏两家,亦能彰显朝廷对功臣勋贵与文臣清流的同样看重,于稳定朝局亦有微妙好处。他朗声道:“既是你情我愿的好事,何必再等?索性由朕来赐婚,岂不更美?传旨……”
他正欲唤秉笔太监拟旨,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夏元吉笑道:“朕既赐婚,也不能薄待了你的女儿。便加恩,赐夏雨柔‘贞静’号吧,享四品服俸,也算匹配周家世子夫人的身份。”
夏元吉闻言,心中虽喜,但更多的是惶恐,连忙跪谢天恩:“臣代小女,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臣阖家感戴莫名!” 由皇帝亲赐婚旨,并赐下封号,这是何等的荣耀!足以让夏家门楣生辉。
朱棣心情颇佳,正要让太监拟旨,殿外却传来通政司官员求见的消息。一名官员疾步而入,呈上一份密封的奏章:“陛下,云南八百里加急,平西侯沐晟奏报。”
朱棣有些意外,云南近来并无大事,何事需要沐晟八百里加急?他接过奏章,拆开火漆,快速浏览起来。
看着看着,朱棣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眉头微微蹙起,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看完一遍,似乎不信,又仔细看了一遍。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夏元吉还跪在地上,心中忐忑,不知云南出了何事。
良久,朱棣放下奏章,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手指用力点了点那奏章,对夏元吉道:“元吉,你起来吧。呵呵,这倒是巧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夏元吉依言起身,心中疑惑更甚。
朱棣将沐晟的奏章递给他:“你自己看看,沐晟这老小子,也给朕出了个难题。”
夏元吉双手接过奏章,快速阅览。只见沐晟在奏章中言辞恳切,先是盛赞周廷玉才华人品,接着提及小女沐春对周廷玉倾慕已久,两家又有同在西南、共镇边疆之谊,最后恳请陛下念其微功,恩准联姻,赐下婚旨。
夏元吉看完,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都有些发颤。沐晟?也来求赐婚?还是为的同一个周廷玉?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廷玉他…他竟同时与两家小姐都有纠葛?一股巨大的震惊和屈辱感瞬间涌上心头,方才得赐婚旨的喜悦荡然无存,脸色变得煞白。
“陛下…这…”夏元吉声音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夏家的女儿,岂能与人共事一夫?更何况还是这等近乎羞辱的方式!
朱棣看着夏元吉瞬间失色的脸,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他其实也有些恼火,这周廷玉看着稳重,怎地在男女之事上如此不清不楚?惹得两家重臣同时来求赐婚!但恼怒之余,又有一丝帝王特有的、居高临下的玩味。这小子,倒是颇有艳福,竟让云南沐家和户部夏家的千金同时倾心。
但眼下难题摆在了面前。他金口已开,要赐婚夏家,总不能收回成命。可沐晟这边,同样功勋卓着,镇守云南离不开沐家,这份情面也不能不给。而且沐晟这奏章写得情真意切,完全是一片“为女求婿”的慈父心肠,若断然拒绝,岂不寒了功臣之心?
朱棣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事,虽棘手,却也并非无法转圜。他忽然朗声道:“传礼部尚书吕震!”
不多时,礼部尚书吕震匆匆赶来。朱棣将两份“求婿”的奏章之事简略说了,然后问道:“吕卿,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为宜?朕已答应赐婚夏氏,然沐侯之请,亦需体恤。”
吕震是何等老练圆滑之人,一听便知此事关涉两位重量级臣子,处理稍有不当便会引发朝堂波澜。他脑筋飞速转动,捻着胡须沉吟道:“陛下,此事确需慎重。依臣愚见,周世子年轻有为,乃国家栋梁之才。夏氏小姐贤淑,沐氏小姐英飒,皆堪为良配。陛下既已开口赐婚夏氏,金口玉言,自不可更改。然沐侯镇守边陲,劳苦功高,其爱女之心,亦当体谅……”
他偷偷觑了一眼朱棣的脸色,见皇帝并无不悦,便小心翼翼地道:“臣斗胆进言,或可仿古之英杰,佳偶双姝,亦不失为一段佳话。陛下可同时下旨,赐婚周廷玉与夏氏女为正室,赐号‘贞静’;同时赐婚周廷玉与沐氏女,沐氏女可为平妻,陛下亦可酌情赐下恩赏,以示陛下对两家功臣一体眷顾之恩。如此,既全了夏家体面,亦满了沐侯心愿,更显陛下天恩浩荡,于周家亦是殊荣。只是……需得有个由头,方显朝廷体统。”
朱棣闻言,眼中露出满意之色。这吕震果然会办事,这个“佳偶双姝”的建议,正好解了他的围。他想了想,道:“由头么……便说沐氏女慕周廷玉之才,其父沐晟亦欣赏周廷玉之‘天子守国门’的志气,愿以女妻之,与夏氏共缔良缘,以为西南佳话。如何?” 他将周廷玉策论中的句子顺手拈来,可谓恰到好处。
吕震连忙躬身:“陛下圣明!此理由甚好,既彰显周世子之才得人倾慕,又契合两家共镇西南之实,更显陛下知人善任,促成佳话!”
夏元吉在一旁听得心中五味杂陈。皇帝和礼部尚书三言两语,竟就要将他的女儿与沐家女儿同嫁一夫?这…这成何体统!他夏家清流门第……可陛下金口已开,且看似心意已决,吕震又在一旁敲边鼓……他若强行反对,不仅抗旨,更可能同时得罪周、沐两家……
朱棣看向夏元吉,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夏卿,朕知你心中或有芥蒂。然沐晟亦是国之柱石,其情可悯。朕如此安排,于夏家并无损碍,雨柔仍为正室,且有朕亲赐封号。周廷玉得你两家之女,更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此事,便这么定了吧。”
夏元吉心中苦涩,却知君命难违,只得再次跪伏于地,声音有些发哑:“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此刻,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心中对那未曾过门便已惹来风波的女婿,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复杂的不满。
朱棣哈哈一笑,心情转佳,觉得如此处理甚是圆满,既施了恩,又平衡了各方关系。他对秉笔太监道:“即刻拟旨!一式两份:一赐婚周廷玉与夏元吉之女夏雨柔,夏雨柔赐号‘贞静’,享四品服俸;一赐婚周廷玉与沐晟之女沐春,沐春赐……赐号‘柔嘉’,享五品服俸。旨意中需言明,此乃朕体恤功臣,成其美事,以为西南屏藩之佳话!”
旨意很快拟好,用印颁发。看着太监捧着圣旨离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京城,分别发往贵州、南京夏府及云南沐府。朱棣觉得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心情舒畅。他却丝毫不知,他这番“成全佳话”的旨意,是基于一个何等荒谬的误会之上;更不知道,他自家那颗被小心翼翼呵护着、偶尔还会偷偷打听周廷玉消息的小白菜——玉宁公主也差点被周廷玉这头猪给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