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残叶，扑打在南京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无数细语在窃窃私语。文华殿内，太子朱高炽端坐案后，眉头紧锁，面前摊开的是一份来自山东的加急奏报，字里行间透着肃杀之气。侍立在侧的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周廷玉，目光扫过奏报内容，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垂在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赵王叔此番……动作不小。”朱高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将奏报轻轻推前，“以查白莲余孽、私造火器为名，查封了济南府内多家医馆、工坊，牵连甚广。折子里虽未明言，但那‘青阳济世堂’首当其冲。”他抬眼看向周廷玉，眼神复杂，“廷玉，你可知这济世堂？”
殿内烛火跳跃，映得周廷玉年轻的面庞半明半暗。他躬身答道：“回殿下，臣略有耳闻。听闻是一处行医施药、颇得民心的善堂。其主事者似乎姓唐，医术颇为精湛，在山东民间有些声望。”他语速平稳，不露半分异色，“赵王爷雷霆手段，若真查出不法，自是应当。只是……骤然牵连多家，恐引地方不安，亦需详查，勿使无辜者蒙冤。”
朱高炽叹了口气，胖硕的身体在宽大的座椅里挪动了一下：“孤亦作此想。然赵王叔奏报言之凿凿，称搜出违禁之物，疑似与白莲教有染。此事已惊动北平，父皇那里……”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问道，“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区处？”
周廷玉心中雪亮。赵王朱高燧此举，名为清剿匪类，实为借题发挥，一来清除可能知晓其私造火器秘密的知情者，二来试探东宫反应，甚至可能想将火引到与“青阳”二字或许有瓜葛的某些人身上。他沉吟片刻，道：“殿下，臣以为，此事关键，在于‘实据’二字。赵王爷既已动手，朝廷若强行干预，反显袒护。不如静观其变，但可密令山东按察使司，暗中关注案情进展，确保审讯公正，不纵不枉。若济世堂果真清白，自有水落石出之日；若确有牵连，依法惩处便是。眼下北征善后、新都营建，朝廷重心在于稳定，不宜因地方一案掀起太大波澜。”
他这番话，看似持中平和，实则暗藏机锋。强调“实据”和“依法”，是为唐赛儿和济世堂争取时间与空间，避免东宫直接卷入成为靶子；提及朝廷重心，则是提醒太子，此刻应以大局为重，不宜与赵王正面冲突。
朱高炽微微颔首，显然听懂了周廷玉的未尽之意。他这位状元郎，年纪虽轻，处事却愈发老练周全。“便依你所言。孤会嘱托山东方面，谨慎办理。”他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憔悴，“只是这‘白莲教’三字，最是敏感，沾上便是大麻烦。希望赵王叔……莫要小题大做才好。”
周廷玉退出文华殿时，天色已近黄昏。秋日的夕阳给巍峨的宫城镀上了一层凄冷的金色。他快步走回自己在翰林院的值房，墨璃早已备好了热茶等候。
“公子，北平有信至。”墨璃低声道，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周廷玉拆开一看，是父亲周必贤的亲笔。信中言简意赅，只说已知晓山东风波，嘱咐他“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寥寥数语，却透露出黔地已然警觉，并做好了应对准备。周必贤在信中还提到，已加派得力人手，沿长江水道布设眼线，以防不测。
周廷玉将信笺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父亲的沉稳，给了他莫大的底气。然而，他心知肚明，赵王既然敢在御前抛出“青阳济世堂”，绝不会轻易罢休。下一步，对方的攻势会指向哪里？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北平，赵王府邸。
朱高燧的心情却并不似周廷玉想象的那般得意。他负手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凋零的草木，脸色阴沉。派去济南的心腹刚刚回报，虽然查封了济世堂，抓了几个伙计账房，但主事者“唐娘子”却如同人间蒸发，踪迹全无。严刑拷打之下，那些抓来的人也问不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线索，只咬定是寻常行医，对火器、白莲教一事矢口否认。
“废物！”朱高燧低声骂了一句。他原本打算借此机会，不仅铲除隐患，最好还能攀扯出与南京清流，甚至东宫的些许联系，哪怕只是风闻，也足以在父皇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可现在，主角失踪，线索中断，这案子就成了无根的浮萍，时间一长，难免惹人怀疑他别有用心。
“王爷，”长史李彪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南京那边有消息了。太子殿下并未就此事表态，只是按例将奏报转给了刑部备案。倒是……那位新科状元周廷玉，在文华殿对太子说，要重‘实据’，勿使‘无辜蒙冤’。”
“周廷玉……”朱高燧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忌惮。这个年轻人，崛起的速度太快，又深得太子信重，还与夏元吉结了亲家，更重要的是，他背后是盘踞西南、根基深厚的周家。上次祭天大典，就是此人机变，坏了他好事。“他倒是沉得住气。看来，这‘青阳’二字，未必能直接牵到他身上。”
“王爷，那我们接下来……”李彪试探着问。
朱高燧转过身，眼中掠过一丝狠厉：“既然抓不到大的，那就把水搅得更浑些！让济南府继续查，扩大范围，凡是与济世堂有过往来药商、病患，都可‘请’去问话！再把风声放出去，就说……这唐娘子来历不明，貌若天仙，却行踪诡秘，或与当年建文遗孽有些瓜葛！”他冷笑一声，“建文”这两个字，永远是父皇心头的一根刺，只要沾上边，就不怕没人关注。
“另外，”他顿了顿，“给南京那边我们的人递个话，找几个御史，弹劾山东按察使司办案不力，效率低下，再暗示一下，是否有人暗中阻挠……目标，不必明指，让他们自己去猜。”
李彪心领神会：“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朱高燧挥挥手让他退下，独自留在书房内。他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幅北疆舆图。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一个个关隘，最终落在北平的位置。父皇年事渐高，北征归来后身体大不如前，这储位之争，已到了关键之时。太子仁弱，却占着大义名分；汉王勇悍，在军中颇有势力；而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己的声威，甚至……不惜行险一搏。济南的火器工坊，本是他暗中积蓄实力的一部分，如今却被一只莫名其妙的老鼠窥破，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发动，这让他如何不恼？
“周廷玉……西南周家……”他喃喃自语，“若是不能为我所用，迟早是个祸害。”秋风吹入室内，烛火剧烈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南京，周廷玉府邸。
夜已深沉，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灯。周廷玉并未入睡，而是在一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凝神伫立。图上，从北平到南京，从山东到西南，山川河流，城池关隘，脉络清晰。
夏雨柔轻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莲子羹。“夫君，时辰不早了，歇息吧。”她将羹碗放在桌上，走到周廷玉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舆图，轻声道，“是在忧心山东之事？”
周廷玉回过神，握住她的手，微微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赵王此举，来者不善。我虽劝太子以静制动，但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担心的是，他若在山东搜捕不到唐……唐娘子，会否将矛头转向别处？甚至，利用朝中的势力，掀起更大的风浪。”
夏雨柔聪慧过人，虽不知唐赛儿与周家的具体渊源，但也隐约猜到几分那“青阳济世堂”与夫君有着不寻常的关联。她柔声道：“父亲今日散朝回来，也说起此事。他说，近日都察院已有几位御史在私下议论，说山东案牍积压，办案迟缓，似有隐情。恐怕，赵王的后手就要来了。”
周廷玉目光一凝：“果然如此。他是想通过言官，将压力转移到朝堂之上。”他沉吟道，“岳父大人是何态度？”
“父亲说，户部只管钱粮，不涉刑狱。但他会留意动向，若有不当之处，自会依律执言。”夏雨柔道，“父亲还让我提醒你，近日在詹事府，言行需格外谨慎，尤其与东宫属官往来，更要把握分寸，莫要授人以柄。”
周廷玉点头：“岳父大人考虑得是。”他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只想恪尽职守，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奈何总有人要将你卷入是非漩涡。”
夏雨柔依偎着他，轻声道：“夫君抱负，妾身深知。既处漩涡之中，唯有谨守本心，步步为营。家中一切，自有妾身打理，商社事务也会更加小心，绝不让人寻到错处。”安平商社如今规模日盛，涉及钱粮众多，亦是容易被人攻讦之处。
正说着，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鸟鸣。周廷玉神色一动，对夏雨柔道：“雨柔，你先回去歇息，我再看会儿书。”
夏雨柔知他有事，体贴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周廷玉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滑入，正是贴身护卫磐岳。
“公子，青阳宗密信。”磐岳递上一枚细小竹管。
周廷玉接过，取出内里绢条，就着烛火细看。信是云鹤道人从山东辗转传来的，内容简短：唐赛儿已安全转移至预设秘点，伤势无碍。赵王府的人仍在大肆搜捕，并开始散布唐赛儿与“建文遗孽”有关的谣言。此外，济南府抓获的一名济世堂账房，受刑不过，胡乱攀咬，竟提到了“南京”、“贵人”等含糊字眼，虽未指名道姓，但已引得审讯官员侧目。
周廷玉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赵王这是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甚至不惜动用“建文”这块逆鳞。那账房的口供，虽是屈打成招，却极易被利用来影射攻击。
“看来，不能再一味静观了。”周廷玉沉吟片刻，对磐岳低声道，“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让我们在济南的人，想办法给那个乱说话的账房递个消息，告诉他，若想家人平安，就管好自己的嘴，否则……他知道后果。第二，给北平的刘璟舅公去信，请他利用旧日关系，在京营和工部兵器局中，暗中查访，看看近期有无异常的铁料、火药流向山东，特别是与赵王府相关的。”
刘璟是刘伯温次子，长袖善舞，在北平官场人脉颇广，由他暗中调查，不易引人注意。
磐岳领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周廷玉独自站在窗前，秋夜的凉意透窗而来。这场由济南夜探引发的风波，正逐渐演变成一场波及朝堂的暗战。他仿佛能看到无形的丝线，从山东延伸到南京、北平，缠绕在权力中枢的每一个人身上。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不仅要护住唐赛儿和济世堂的残余力量，更要护住周家，护住太子，不能让赵王的阴谋得逞。然而，对手在暗，自己在明，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才能既化解危机，又不至于过早暴露实力，引发皇帝更深的猜忌？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前。隔着衣物，能感受到那枚螭吻星盘玉佩传来的温润触感。这传承自外曾祖父刘伯温的宝物，总在关键时刻给他带来启示。此刻，玉佩安安静静，并无异样。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南京的秋夜，漫长而寂静，唯有更鼓声不时响起，敲打着不眠人的心弦。而在遥远的山东，在隐秘的角落里，唐赛儿擦拭着随身的短刃，目光坚定，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时机。北平的赵王府，阴谋仍在酝酿。天下的棋局，因一个女子的夜探，悄然转动了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