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北平,北风似刀,刮得新宫墙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紫禁城总算像个样子了,黄澄澄的琉璃瓦盖着白顶,日头一照,金光银光混在一起,刺得人眼睛发花。那殿宇高得吓人,影子在广场上拉得老长,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工匠们还在收拾手尾,宫门口车马轿子挤成一团,各地官员顶着风雪赶来,脸上堆着笑,心里揣着各自的小九九。这新都的热闹底下,暗流比永定河的冰碴子还冷还硬。
谨身殿里,地龙烧得旺,熏得人脸颊发烫。朱棣穿着一身绛纱袍,歪在榻上,半眯着眼听底下人吵。户部尚书夏元吉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陛下,北征将士的赏银、新都各处的尾款、还有这么多官员北迁的安家费用,桩桩件件都等着钱。江南几府遭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奏请蠲免钱粮的折子堆成了山,国库……国库实在是空空如也啊。”他顿了顿,抬眼觑了一下皇帝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臣斗胆,三大殿内部的彩绘、丹陛石最后的雕琢,是不是……是不是可以暂缓一缓?待来年钱粮稍宽……”
“缓?怎么缓!”工部尚书李庆没等他说完,就梗着脖子嚷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夏元吉脸上,“夏部堂,你也是老臣了,怎如此不识大体!迁都定鼎,是陛下昭告天下的万世基业!这三大殿就是大明朝的脸面!脸面工程,能省吗?能让天下人、让四方藩属看我大明的笑话吗?”他声若洪钟,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往汉王朱高煦那边瞟。
汉王朱高煦大马金刀地坐在绣墩上,一身麒麟补子袍服衬得他身形魁梧。他嗤笑一声,也不看夏元吉,只盯着自己腰间玉带上嵌着的红宝石,慢悠悠地说:“夏尚书总是哭穷。北边瓦剌的探马前几天还过了鸦鹘关,将士们流血拼命,就盼着点赏银鼓舞士气。你这儿左一个没钱,右一个缓办,莫非是想让边关儿寒心,让父皇的北征大业受阻不成?”这话阴狠,直接把“贻误军机”的帽子扣了过来,更暗指太子朱高炽在南京监国无能,才导致国库空虚。
太子少师杨荣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像是睡着了,此刻才缓缓抬起眼皮,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汉王殿下言重了。太子殿下在南京费心调度,已然平息。如今议的是迁都大事,关乎国本,更当以安定人心、稳固根基为上策。倘若竭泽而渔,激起民变,岂不是本末倒置?”他避开具体的钱粮数字,只提“人心”“根基”,轻轻巧巧地把汉王挑起的锋芒拨开,却又点出了过度征敛的风险。
朱棣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榻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看争得面红耳赤的夏元吉和李庆,又看看一脸桀骜的汉王和沉稳的杨士奇,最后目光落在一直安静侍立在侧的皇太孙朱瞻基身上。这孩子才十几岁,身量未足,但站得笔直,眉眼清秀,眼神澄澈,倒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沉稳劲儿。“够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内顿时鸦雀无声。“钱粮的事,朕知道了。三大殿的工,不能停。北征的赏银,也不能拖。夏元吉,你下去再想想办法,挤也要给朕挤出来。都退下吧。”他挥挥手,脸上透着一丝疲惫和不耐烦。众人躬身退出,都知道这场争论,表面是钱,根子里是太子党和汉王党借着迁都这盘大棋,在争夺未来的主导权。北平这座新城,还没正式坐上龙庭,硝烟味已经弥漫开来。
几乎同时,千里之外的南京,小年夜的雪下得绵密而压抑。秦淮河冻得结实,往日画舫上的灯笼笙歌没了踪影,只剩下北风卷着雪沫,扑打着两岸凋敝的楼阁。留都的紫禁城,仿佛一个被抽空了精气神的巨人,虽然殿宇依旧森严,但那种统御四海的心脏搏动感,已然消失。文华殿里,太子朱高炽裹着厚厚的狐裘,臃肿的身躯几乎陷在宽大的椅子里,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多半是各地禀报北迁琐事、请求留都拨款救济的文书。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脸色灰败,对身旁的詹事府官员叹道:“北平催逼甚急,户部那里也确实艰难……我这留守,真是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殿内炭火不算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南京城的“气”,正如这天气,沉滞、衰颓,透着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而这场波及整个帝国的气运巨变,正以常人无法感知的方式,悄然发生。
南京周廷玉的府邸,寝室内门窗紧闭,暖笼驱散了冬夜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麝香和一丝暧昧的暖湿气。锦帐低垂,烛光朦胧。夏雨柔早已力不能支,云鬓散乱地偎在周廷玉身侧,雪白的膀子露在锦被外,呼吸匀长,睡得正沉。沐春却还醒着,她体质殊异,此刻非但不觉倦怠,反而感到体内一股气息活泼泼地流转不休,耳后那淡红色的虎爪胎记,隐隐发烫,像有什么东西要苏醒过来。她不像夏雨柔那般温婉如水,眉宇间总带着几分草原儿女的野性与不羁,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静静凝视着身旁的周廷玉。
周廷玉放松下来,身心沉浸在难得的温存与宁静之中。体内那股自星枢传承而来的纯阳之气,不经意念催动,便自然而然地缓缓流转。奇妙的是,沐春身上那股源自白虎星君托生的阴煞之气,仿佛受到同源力量的吸引,竟也开始随之摇曳、呼应。这并非简单的男女情欲交融,更暗合了道家修炼中“龙虎交媾、坎离既济”的至高妙理。周廷玉身负星枢秘宝,如同一条蛰伏的潜龙;沐春白虎之躯,正是一头矫健的真虎。龙虎气息在这极致的亲密中水乳交融,阴阳互济,刹那间,周廷玉只觉得灵台一片空明,身心仿佛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与冥冥中的天地大道连接在了一起。
就在这玄妙难言的刹那,他颈间贴身佩戴的那枚螭吻星盘玉佩,猛地爆发出惊人的热力,并非灼痛,而是如同一颗沉睡的心脏骤然苏醒,强劲而规律地搏动起来!他眼前骤然一黑,旋即识海之中光华大放,波澜壮阔——外曾祖父刘伯温临终前以秘法烙印在他神魂深处的那幅星图,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动态景象轰然展开!
但见象征大明国运的“紫微帝星”,光芒万丈,威严无比,已彻底脱离了南京旧垣的束缚,稳稳高悬于北平上空,其光锐利,带着一股开拓乾坤、不容置疑的意志力。然而,最令人震撼的,是紫微星下方,那片曾经璀璨夺目、凝聚了百年江南菁华的“金陵王气”光晕,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瓦解!这股浩瀚如海的帝王根基之气,失去了龙兴之地的依托,化作无数道色泽各异、粗细不等的气运光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奔涌。
绝大部分,似百川归海,又似万鸟投林,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汹涌澎湃地投向北方,注入那条代表朱棣的、苍老却依旧强韧凶悍的“帝龙”虚影之内。然而,这条老龙虽仍具威严,但其形态已显僵滞,吸纳能力似乎达到了某种极限。许多更为精纯、蕴含着勃勃生机与未来潜力的气运光流,竟纷纷绕过它,如同溪流绕过巨石,争先恐后地汇入其身旁一条虽显稚嫩、却通体散发着柔和而坚定金光的“幼龙”虚影之中——那正是皇太孙朱瞻基!其势之旺盛,如旭日初升,光芒虽不刺眼,却蕴藏着无限的潜力与希望,令人心折。
另有几股较为暗淡、甚至带着几分驳杂之色的气运,本能地欲飞向南京的汉王府和北平的赵王府。那汉王朱高煦的气运,凝聚成形,竟似一头贪婪躁动、獠牙外露的豺狼,张牙舞爪,周身弥漫着一股暴戾、骄横之气。民间早有传闻,汉王在军中跋扈,曾因小事鞭挞将领至死,纵马踏毁百姓青苗如儿戏;其门下宾客亦多豪强恶霸,欺压乡里。这些所作所为,似乎都如同印记般,刻录在其气运之中,显得浑浊不堪。而赵王朱高燧的气运,则更显阴险,形如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盘踞在阴影之中,三角眼中闪烁着冰冷狡诈的光芒,其府中常聚集方士术士,传闻曾用巫蛊魇镇之术,行为诡秘,为正直之士所不齿。
说也奇怪,这两股代表着汉王与赵王的气运光流,甫一接近各自的王府,却像是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坚韧的屏障,又像是被朱瞻基那浩然博大、纯正阳刚的吸力所天然克制排斥,竟在半空之中猛地一滞,继而硬生生地扭转了方向!其中十之七八,仿佛被净化了一般,褪去了些许驳杂,汇入了朱瞻基的“幼龙”之躯,使其金光更盛;而另有一小股,最为精纯、色泽深紫、甚至带着一丝上古灵韵的龙气,却对汉赵王府不屑一顾,也对北平的帝星和皇孙似乎并无太大眷恋,它如同拥有自身的灵性,化作一道纤巧却坚韧的紫线,毫不犹豫地蜿蜒向西,掠过中原大地,越过千山万水,直投西南黔西北的禄水河畔而去!
周廷玉的心神高度凝聚,紧随着这道西南向的龙气。它无声无息,仿佛融入了夜色,最终精准地没入小龙塘那口被周家世代守护的锁龙井深处。井水看似平静,却在龙气入井的刹那,泛起一层只有灵觉方能感知的微妙涟漪,井底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青铜枢盘,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嗡鸣,盘心那枚黑曜石般的材质,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光。这股龙气的注入,不仅滋养了古老的枢盘,更似春雨润物,反哺了整个周家的根基之地。周廷玉仿佛能“看”到,祖母奢香在睡梦中眉头舒展,气息悠长,耳后的虎形胎记微微发热;塘边那几只通灵的老虎(斑奴及其子女)慵懒地翻了个身,皮毛光泽似乎更亮了些,鼾声中带着满足;甚至远在毕节卫处理军政事务的父亲周必贤,也莫名觉得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心思变得异常清明果断。这气运的抉择,看似玄奥莫测,实则有其内在的律动。
朱瞻基年幼,然史载其天性仁厚,聪慧好学,在士林中口碑颇佳,这煌煌龙气归之,乃是民心所向,亦符合儒家仁政的理想。而汉、赵二王,虽勇武或有小智,然其失德之行,暴戾阴鸷之性,早已为天道所察,为气运所弃,正是“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的体现。至于周家,世代镇守西南边陲,从周起杰、奢香开驿路、抚彝苗,到周必贤改土归流、兴文教,虽有雷霆手段,根基却在于“安民”,这缕古老龙气来投,似是冥冥中对周家“守土安民”累世功绩的认可与回报,或许更是当年刘伯温、张中等先贤,以惊天智慧布局,引导部分气运稳固边陲,为华夏将来预留一分元气与变数。而这看似天降鸿福于周家,实则是将家族推到了风口浪尖,怀璧其罪,未来的凶险,只怕比以往更甚。
这宏大而精微的气运流转景象,缓缓如潮水般退去。周廷玉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紧紧拥着沐春,但她已不再嬉闹,而是睁大了那双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低声道:“你方才……好像神魂出窍了一般,身上的气息也变得又远又近,怪吓人的。”一旁的夏雨柔也被这微妙的气氛惊到,轻声问道:“廷玉,是不是朝中又有什么烦心事?”
周廷玉看着怀中玉人,感受着她们的关切,再回想那关乎国运家运的磅礴图景,心中顿时波澜万丈,再无半分温存之意。他轻轻拍了拍她们的背,柔声安抚道:“无事,只是……偶有所感,想到这天下大势,变幻如棋,你我皆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