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盛夏,西苑万寿宫内虽摆放着数尊冰鉴,丝丝寒气从中逸出,却终究难以驱散君臣间那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凝重氛围。皇帝朱棣身着一袭玄色常服,立于巨大的北疆舆图前,那宽厚的背影在烛光映照下,更显威严。他的指尖缓缓划过舆图上标记着鞑靼王庭的位置,那动作沉稳而有力,仿佛已能感受到漠北风沙的凛冽。他缓缓开口,声音沉浑如古刹钟鸣,在暖阁内回荡:“阿鲁台狼子野心,屡犯我边塞,掠我子民,坏我安宁。朕意已决,待秋高马肥之时,再度亲征,犁庭扫穴,以靖边患!” 说罢,他目光如电,倏然转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太子朱高炽,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太子,朕北征期间,由你监国。大军远征,粮秣辎重乃重中之重,你可能保障无误?”
朱高炽身躯本就丰腴,在这闷热的天气里,身着厚重的蟠龙袍服,更觉汗意涔涔。听闻父皇垂询,他心中不由得一紧,急忙躬身,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喘息:“父皇放心,儿臣……儿臣必当竭尽全力,筹措粮饷,确保前线无后顾之忧……” 他话语未尽,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他深知北疆不宁乃国之大患,父皇意志更是难以违逆,然而一想到国库空虚、民力疲敝的现状,便觉肩头重担如山。
果然,太子话音未落,一人已疾步出列,伏地叩首,正是户部尚书夏元吉。只见他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压抑的颤栗:“陛下!万万不可啊!去岁大军北征方归,国库耗费甚巨,如今存银已不足八十万两。加之今岁山东、河南等地遭遇罕见雪灾,冻毙牲畜,压垮民舍,灾民嗷嗷待哺,赈济之事刻不容缓。若此时再兴数十万大军远征,粮草、民夫、器械,无一不是巨额开支,臣……臣恐民力已竭,财赋难继,若强行征调,恐生内变,动摇国本啊!” 他说到动情处,袖中双手因紧握而指节泛白,那是一片赤诚为民请命的焦灼。
夏元吉之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立刻激起了涟漪。工部尚书李庆随即出列,他面向朱棣,语气铿锵:“陛下,夏尚书所言虽是实情,然‘天子守国门’乃我朝立国之基!北疆不靖,则烽烟直逼畿辅,新都北平亦难安稳。相较于社稷安危,三大殿工程尚且可以暂缓,何况其他?军国大事,关乎国运,岂能因一时困窘而迟疑不决,致遗后患?” 他话语掷地有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夏元吉,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就在这文武争执初起之时,丹陛之侧,一道身影静立如山,那是汉王朱高煦。他听着夏元吉与李庆的争论,嘴角不经意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并未立即发言,但那鹰隼般的目光却与李庆有过一瞬短暂的交汇,彼此心照不宣。他心中自有盘算,北征于他而言,正是再掌兵权、树立威望的良机。
这场关于北征的争论,迅速从西苑暖阁蔓延至整个朝堂。接下来的数日,奏疏如雪片般飞向文华殿。太子一系的官员,多从民生实际出发,或详陈漕运负担已至极限,或备述地方百姓在灾荒与赋税双重压力下的困苦,核心皆指向当前财政难以支撑又一次大规模远征。而汉王麾下的勋贵、将领则纷纷上书,高喊“扫荡漠北,永绝后患”,言辞激烈者,更将反对北征之声暗指为“儒生怯战,徒误国事”。
朱高炽居于文华殿,面对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面色日益憔悴。他何尝不知北疆之患实乃心腹大患?又何尝不愿见大明王师旗开得胜?然夏元吉等人所言的国库空虚、百姓疲敝,亦是血淋淋的现实。更有一层难以向外人道的隐忧,如芒在背,时时刺痛着他——二弟朱高煦素来骁勇,深得父皇赏识,若此番北征再由其执掌精锐,立下赫赫战功,其军功威望恐将更盛,自己这太子之位,只怕会更加风雨飘摇。
夜深人静时,心腹谋臣杨士奇悄然入见。见太子仍对灯枯坐,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他心中暗叹,只得近前低声劝慰:“殿下,陛下北伐之志甚坚,观近日情势,恐非言辞所能动摇。如今争之无益,反而可能触怒圣心。当前要务,在于顺应圣意,确保北征粮饷调度不出大的纰漏。特别是山东乃漕运咽喉,万不可在此刻生出乱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朱高炽闻言,抬眼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与沉重的压力。
就在朝堂之上为北征之事争论不休之际,远在乐安州的汉王府内,却是另一番图景。
密室之中,烛光摇曳,将人影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幽深而诡秘。朱高煦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面对阴影中一名身着深色斗篷、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使者。他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回去禀告三弟,他暗中经营的那些‘家庙’(指白莲教势力),是时候动一动了。告诉他,务必在山东境内掀起风浪,特别是漕运沿线,若能使其断绝,父皇的北征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届时龙颜震怒,追究起来,太子和他手下那些只会哭穷喊难的官员,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那使者闻言,微微抬头,斗篷下露出一张精悍的面孔,竟是赵王府旧管事刁贵的心腹。他嗓音低哑,带着一丝谄媚:“王爷深谋远虑,奴才佩服。请您放心,赵王爷已有安排。济南道新上任的那个右参议周廷玉,年少气盛,正是可以利用的棋子。‘佛母’已然就位,‘龙女’的香火也日渐旺盛,信众越聚越多,如今只欠一场东风了。”
这所谓的“东风”,便在济南城内外悄然刮起。关于“玉泉龙女”赐药显圣、普度众生的传言,如同瘟疫般在市井巷陌流传开来,越传越神,甚至出现了所谓的“仙方”,声称能治百病、避刀兵,引得无数困苦百姓趋之若鹜。一些得了些许小恩小惠,或是心存妄念、渴望乱世求存的人们,开始私下串联,集资募款,欲在城郊玉泉山脚下为这“龙女”建立祠庙,香火供奉。
周廷玉履新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不过旬月,便接连收到数府州县呈报上来的公文,内容皆与“邪祀滋蔓”、“愚民聚众”有关。他仔细翻阅着这些文书,年轻的面庞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心中却已警铃大作。他深知山东地界民情复杂,漕运关乎京师命脉,绝不能有失。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只是依照惯例行文下属各州县,饬令“禁绝淫祀,安抚良善”,措辞平和,以免打草惊蛇。暗地里,他却唤来心腹侍卫磐岳,命其挑选机敏可靠之人,设法混入那些所谓的“龙女”信众之中,查探这股暗流的真正源头与目的。
三日后的子夜时分,济南城早已宵禁,万物沉寂。城西那家看似普通的“青阳济世堂”后院,一道黑影如狸猫般轻捷地掠过墙头,无声无息地推开一扇隐蔽的暗门。
密室内,仅有一灯如豆,光线昏黄。周廷玉早已在此等候,他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见唐赛儿一身夜行衣推门而入,眉宇间凝结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探查到真相后的霜冷之色,他不待她喘息,便直接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查清了?”
唐赛儿也不多言,自怀中取出一卷细心卷好的密报,递到周廷玉手中,语气快速而冷静:“基本明了。那所谓的‘玉泉龙女’,背后主导者是白莲教在济南府的香主,名叫王斌。此人与赵王府的旧部往来甚密,证据都在这里。他们借‘龙女’之名,不仅大肆敛财,更意图煽动不明真相的百姓作乱,并计划将祸水引向我们的济世堂,嫁祸我们与白莲教有染。” 她顿了顿,又从贴身处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递了过去,声音更压低了几分:“还有这个,是我们的人冒险截获抄录的,汉王府长史与赵王往来的密信副本。他们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借山东乱局,一石二鸟,既阻碍陛下北征,又趁机扳倒太子一系的官员,而你,作为太子赏识的新锐,正是他们的首要目标之一。”
周廷玉就着昏暗的灯光,迅速而仔细地览阅密报与信件内容,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如同暗夜中的流星。他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决然道:“情况已明,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明日我便以整饬风俗、严防妖言惑众为名,正式行文各州县,严查私设祠庙、聚众集会之事。赛儿,你需设法,让王斌那伙人感觉到官府即将采取大规模镇压行动,逼他们狗急跳墙,提前发动。唯有让他们从暗处跳到明处,我们才能将其一网打尽,也才能让幕后之人露出马脚。”
言罢,他目光转向唐赛儿,见她眼中有恨意,也有隐忧,语气不由得放缓了几分,带着宽慰与承诺:“你放心,你母亲当年的旧案,我一直在暗中追查。待此次山东之事了结,局势稳定下来,我定助你讨还这笔血债公道。”
听闻此言,唐赛儿眼眶骤然一红,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委屈、仇恨与孤苦,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猛地向前一步,扑入周廷玉怀中,声音哽咽,带着颤抖:“廷玉……谢谢你……” 千言万语,皆在这哽咽之中。周廷玉轻轻揽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背,手掌温柔地抚过她的青丝,无声地给予安慰和力量。烛影摇红,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在这危机四伏的夜晚,弥漫着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温情。
良久,唐赛儿情绪稍定,仍伏在他坚实的胸前,感受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温暖,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还有一事,《璇玑谱》阴卷近日异动频繁,其上所载的某些隐晦符文时明时暗,似乎与北地传来的某种煞气隐隐共鸣。我心中总有些不安……担心这场即将到来的乱子,恐怕并非寻常的民变那么简单,背后或有更阴邪的力量在推波助澜。”
周廷玉将所得情报与分析,通过绝对可靠的秘密渠道,以密奏形式火速送往北平东厂衙署。
深宫之内,公主朱玉宁展开这封字迹熟悉、内容却惊心动魄的密信,细细读来,秀美的眉峰渐渐蹙紧。她深知此事牵涉之广、关系之重大,已远超寻常地方事务,其背后是汹涌的暗流,是可能动摇国本的阴谋。绝非一纸公文、几句陈情所能尽述和解决。略一思忖,她心中已有决断。次日,她便以“奉旨巡查山东皇庄、暗访民间疾苦,以备北征粮饷筹划”为由,向父皇朱棣请旨。朱棣对这位精明能干的女儿颇为信任,未多犹豫便予允准。
朱玉宁轻车简从,一路疾驰,不敢有丝毫耽搁,很快便抵达了济南城。她并未惊动地方官府,而是悄然入住大明湖畔一处早已安排好的幽静别院。
是夜,周廷玉接到一名陌生小厮递来的纸条,依约而至。甫一进入别院内室,一股熟悉的、清雅中带着一丝冷冽的香风便袭面而来。他还未及看清室内情形,一只温软的手已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朱玉宁已屏退所有左右,直接将他拉入层层垂落的罗帷之后。
分别数月,相思如渴。此刻的朱玉宁,行动间少了几分平日在人前作为公主的矜持与雍容,却多了几分属于女子的热烈与不加掩饰的渴望。周廷玉初时惊愕,但随即从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灼热的呼吸中,感受到了那份深藏的担忧与情意。他心下一软,也不再拘礼,顺势将她拥入怀中,回应着她的热情。
一番云雨缠绵,极尽欢愉之后,寝宫内只余下彼此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朱玉宁鬓发微乱,香汗未消,伏在周廷玉肩头,稍定心神,才将话题引向正事,声音还带着一丝事后的慵懒,却已恢复了冷静:“你的密报,我已仔细看过了。证据确凿,汉王、赵王其心可诛,已然昭然若揭。但父皇的性子,你我皆应深知,他虽雄才大略,却极重骨肉亲情,尤其涉及亲王,若无雷霆万钧之势,铁证如山且关乎社稷存亡,仅凭这些书信与间接证据,恐怕……难以动摇其根本,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周廷玉拥着怀中温香软玉的躯体,鼻间萦绕着皇室特有的龙涎香气,心中却是清明一片。他低声道:“殿下所虑极是。根据我多方推衍判断,山东地面的白莲教,反心已炽,起事就在近日。我的想法是,待其势初起时,官府可故作不知,或只作寻常弹压,示敌以弱。待其烽火燎原,势力完全暴露于阳光之下,再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扑灭。唯有如此,才能在其混乱中抓住他们与汉、赵二府往来的铁证,才能将这背后的黑手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他并未言明此判断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螭吻玉佩的示警,只托辞是基于局势的周密分析。
朱玉宁是何等聪慧之人,眸光一闪,瞬间便明了他的全部谋划——这是要行险招,欲借白莲教之乱,引蛇出洞,从而坐实汉王、赵王图谋不轨之罪!此计虽险,却也是目前唯一能直指核心的办法。她深吸一口气,绝美的面容上浮现出决然之色:“好!就依你之策。我明日便即刻返京,寻机面禀父皇,陈说利害。东厂派驻在山东的所有人手,从此刻起,悉数听你调遣,助你掌控全局。记住,这把火,要让它烧得足够大,大到能照亮所有魑魅魍魉,但也要灭得足够快,快到大明江山社稷不受真正损伤!” 临行之前,她深深望入周廷玉的眼眸,那目光中有托付,有信任,更有难以言喻的关切,语带双关地轻声道:“你……身处漩涡中心,万事……定要小心。”
朱玉宁昼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回北平,甚至来不及更换朝服,便直入西苑,求见父皇。
暖阁之内,朱棣屏退闲杂人等。朱玉宁将周廷玉所获的证据、对白莲教即将在山东作乱的判断,以及引蛇出洞、借此揪出幕后黑手的策略,一一清晰陈奏。她心思缜密,在陈述中,刻意隐去了周廷玉的核心角色,只将功劳归于“东厂得力密探所获”。
朱棣凝神静听,面沉如水,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眸深处,看不出丝毫波澜。直到朱玉宁奏罢,他依旧久久不语,只是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苑中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龙旗,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呵……朕的这几个儿子,为了这储位,为了这江山,还真是……个个都出息了!” 这笑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深的失望。
他猛然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人心:“既然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想借着乱局火中取栗,朕便成全他们!”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帝王的决断:“传朕旨意:北征筹备事宜,一切照常进行,命太子全力督办粮饷,不得有误!至于山东之事……”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朱玉宁,意味深长地说道:“朕,自有分寸。” 末了,他又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你去告诉周廷玉,朕把他放在山东,是要他做定海神针,镇住风浪,不是要他去做点火药桶的引线。其中的分寸,让他自己好生把握。”
这道口谕,通过东厂最快的渠道,迅速传至济南周廷玉手中。当时,他正在布政使司衙署内,批阅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闻听钦使到来,他立刻整衣冠,跪接谕旨。听完那寥寥数语,他心中已然雪亮——皇帝陛下不仅知晓了内情,更已默许了他那看似冒险的“引蛇出洞”之策。然而,那最后一句关于“分寸”的告诫,又何尝不是一次严厉的警告?成功,则功在社稷;失败,或者造成不可控的损失,那便是万劫不复。
圣意既明,周廷玉不再犹豫。他立刻行动起来,一方面,以“秋季操练,防备鞑靼小股窜扰”为名,秘密行文调动周边卫所官兵,向蒲台、益都等已探明的白莲教活跃区域靠拢集结,但却不明令镇压,只是形成无形的军事压力。另一方面,他通过青阳济世堂这条隐秘渠道,巧妙地将官府即将进行“大规模清乡、严剿邪教”的虚假消息泄露出去,如同在已绷紧的弓弦上,又加了一把力。
在周廷玉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山东的局势如同不断被加热的油锅,终于到了沸腾炸裂的边缘。
永乐十八年十月末,山东蒲台县。连日来,“官府欲行清乡,鸡犬不留”的恐怖传言,与“龙女显圣,弥勒降世,入教者可避刀兵、得享太平”的狂热煽惑交织在一起,已将民间积压已久的不满、惶恐与渴望情绪鼓动至沸点。白莲教济南香主王斌,见时机已然成熟,联合董彦杲、宾鸿等重要头目,拥立一名经过精心培养、身形样貌均酷似早年传说中“佛母”唐赛儿的女子为精神象征,正式举起反旗。
他们聚众数千人,人人头缠白巾,高举着书写“弥勒降世,明王再生”的旗帜,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突袭了防备相对松懈的益都县城。城内守军疏于防范,加之或有内应,县城顷刻间便被攻破,知县郑瑁措手不及,死于乱军之中。教众随即打开官仓,将钱粮分发给追随的民众与饥民,一时间,四方闻风响应者云集,许多生活无着的流民、破产的农户、乃至对朝廷心存不满的徒役纷纷加入。不过短短数日,乱军声势竟迅速膨胀至数万人之多,烽火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莒州、即墨等周边州县,山东大地,已然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