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朱棣!在太子新丧、朝局未明之际,他的使者竟如此迅疾地出现在这西南边陲的镇南侯府!是试探,还是招揽?抑或……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周起杰的瞳孔骤然收缩,指腹无意识地重重擦过腰间悬挂的那枚丹书铁券——那象征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冰冷铁牌,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着掌心。他猛地想起六年前,金陵诚意伯府那个寒意彻骨的中秋夜,岳父刘伯温枯槁的手紧紧攥着自己长子周必贤的肩膀,那句嘶哑却如惊雷贯耳的箴言再次炸响在耳边:
“莫逐燕!莫逐燕——!”
岳父那双洞彻世事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光,正死死地盯着此刻的自己。
“来的好快!”奢香冷哼一声,眉宇间那股彝家女儿的锐气陡然迸发,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短刀的银柄。
刘瑜脸色更白了一分,她迅速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夫君,此刻见与不见,皆是险棋。燕王殿下……这是把火炭直接塞进我们手里了。” 她眼中忧色深重,“父亲信中‘潜龙勿用’,便是此意。若卷入过深,无论燕王还是陛下……”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谁都清楚,朱元璋对权柄的掌控近乎病态,对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势力都如芒在背。太子在时,或许尚有一丝温情牵绊;太子一去,所有握着重兵的勋臣,都将被置于更严酷的审视之下。周家坐拥黔地,控扼滇蜀咽喉,手握丹书铁券,本就是那最显眼的靶子之一。燕王此刻伸手,无论真心假意,都足以将他们推向万丈深渊的边缘。
周起杰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黔地夜雨潮湿冰冷的味道。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壁上那幅巨大的西南舆图。图上山川纵横,关隘如星,禄水河像一条银亮的带子蜿蜒其中。这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他和麾下将士的血汗,维系着万千生民的安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磐石般的沉冷。
“请。” 一个字,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千钧之力。“正厅,掌灯。瑜儿,香妹,随我迎客。” 他刻意用了更亲近的称呼,稳住心神,也稳住身边两位同样心悬万丈的妻子。
沉重的府门在雨夜里“吱呀”一声洞开。夜风裹着雨丝倒灌进来,吹得厅堂内烛火一阵乱晃。一个身着深青色五品文官常服、约莫四十许的中年男子,在两名精悍护卫的随侍下,步履沉稳地踏入。他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燕王府长史葛诚。脸上并无多少长途跋涉的疲惫,反而有种刻意的平静,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迎上来的周起杰三人,尤其在奢香身上那套未及换下的彝家银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一丝波澜也无。
“下官葛诚,奉燕王殿下钧旨,冒雨夤夜来访,搅扰侯爷与二位夫人清静,万望海涵。” 葛诚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声音不高不低,圆润平和,听不出半分王府长史的倨傲。
周起杰抬手虚扶:“葛长史远道辛苦。不知燕王殿下有何钧谕?” 他开门见山,省去了所有客套寒暄。此刻每一息时间都弥足珍贵。
葛诚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沉重与感同身受的悲戚:“惊闻太子殿下龙驭宾天,举国同悲,殿下(指朱棣)于北平闻讯,痛彻心扉,几度泣下。念及手足情深,更忧心陛下圣体,忧思如焚。” 他顿了顿,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殿下深知,国本动摇,神器未安之际,正是宵小之徒蠢蠢欲动之时。西南重地,关乎社稷安危。镇南侯爷坐镇黔中,威服诸彝,靖安边陲,实乃国之柱石。殿下特命下官前来,一则代殿下致哀,二则……”
他目光抬起,直视周起杰,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殿下有言:侯爷乃当世豪杰,忠勇智略,冠绝西南。值此多事之秋,唯愿与侯爷戮力同心,共扶社稷,以安陛下之心,以慰太子在天之灵。殿下深知侯爷丹心,然京华路远,或有小人谗言蔽塞圣听。若侯爷在西南有何难处,或需殿下在京中代为转圜之处,殿下必倾力相助,绝无推辞!” 话语间,“共扶社稷”、“代为转圜”几字,咬得分外清晰。
厅内烛火摇曳。葛诚的话,裹着蜜糖,内里却藏着锋锐的钩子。朱棣的姿态放得极低,哀悼太子是真,但“共扶社稷”是假,“代为转圜”才是真意——他在暗示可以提供政治庇护,对抗可能来自皇帝或其他权臣(如李善长)的倾轧!这是赤裸裸的拉拢,更是将周家绑上他燕王战车的试探!
刘瑜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了,指甲几乎陷进掌心。奢香下颌微扬,银饰在烛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她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却未发一言。两人都将目光投向周起杰。
周起杰脸上依旧是那副沉凝如水的表情,不见丝毫波澜。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咀嚼葛诚话语中的每一个字。这沉默让厅堂里的空气几乎凝固,只有烛泪滴落的轻微“啪嗒”声。葛诚脸上的悲戚与诚恳也在这沉默中渐渐沉淀,目光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终于,周起杰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青砖地上:
“太子殿下仁德,遽尔薨逝,臣肝肠寸断,恨不能身代。陛下圣心哀恸,臣在万里之外,亦感同身受,五内俱焚。” 他先表忠心,语气沉痛真挚。
“燕王殿下手足情深,忧心国事,遣长史千里致意,周某感佩莫名。” 礼数周全,无可指摘。
接着,话锋陡转,如磐石般坚硬:“然,周起杰一介武夫,粗鄙无文,唯知恪守臣节,效忠陛下,护持一方黎庶。黔地虽僻,亦是王土;军户土兵,皆食皇粮。镇守西南,绥靖边陲,乃陛下所托,臣之本分,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假手于人。”
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目光如电,直刺葛诚双眼,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威压无声弥漫:“至于京华之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阁部诸公运筹帷幄。周某远在边陲,唯知整军经武,保境安民,不敢妄议中枢,更不敢劳烦燕王殿下费心‘转圜’!”
“西南军户,只认丹书铁券,只认天子诏命!”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如金石交鸣,在空旷的厅堂里嗡嗡回响,彻底堵死了葛诚所有试探的缝隙。
葛诚脸上的悲戚和诚恳瞬间凝固,眼底深处那一丝审视彻底化为了惊愕与阴沉。他万没料到周起杰拒绝得如此彻底,如此不留余地!这已非谨慎,而是旗帜鲜明地划清了界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侯爷忠……忠贞体国,下官……钦佩。殿下之意,亦是唯愿社稷安稳,并无他念。侯爷之言,下官定当一字不漏,回禀殿下。”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奢香适时地开口,声音清脆,打破了僵局:“葛长史远来辛苦,夜雨寒凉,不如先去客院歇息?热水饭食早已备下。” 逐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葛诚哪里还待得住,强笑着拱手:“不敢再叨扰侯爷与夫人,下官告退。” 说罢,带着两名护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身影迅速没入门外的夜雨之中。
厅门关上,隔绝了风雨声。奢香立刻看向周起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说得好!‘西南军户,只认丹书铁券,只认天子诏命’!这话掷地有声!燕王的手,伸得太长了!”
刘瑜却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忧色更浓:“话是痛快,却也彻底绝了燕王的路。此人雄猜阴鸷,恐非善与之辈。今日这梁子,怕是结下了。父亲信中‘亢龙有悔’之语,不可不防。” 她担心朱棣的报复。
周起杰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任由冰冷的夜雨扑打在脸上。他望着外面无边的墨色,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决绝:“路是自己选的。香妹说的对,刀该砍向谁,得看准了。朱棣是潜龙,但潜龙亦有翻江倒海、择人而噬之日。岳父‘莫逐燕’三字,是保命符。此刻卷入他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我们根基在西南,不在北平!守住了这里,才有说话的余地!” 他猛地关上窗,转身,眼中是孤狼般的狠厉与清醒,“传令丁玉,水西至永宁一线,所有隘口哨卡,弓弩上弦,给我睁大眼睛!一只可疑的鸟飞过,也得给我看清楚羽毛的颜色!”
烛泪无声堆积在烛台上,夜,还很长。
千里之外,金陵城。
仁智殿内,白幡低垂,香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混合着一种沉滞的死气。巨大的黑漆棺椁停放在殿中央,四周跪满了素服的宫人,压抑的哭泣声如同地底呜咽的暗流。
朱元璋独自一人,背对着太子的灵柩,枯坐在一张冰冷的紫檀木圈椅里。烛光勾勒出他佝偻得厉害的背影,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还带着西南湿气的密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密报上的字迹在昏黄的光线下有些模糊,唯有“镇南侯周起杰”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刺得他眼睛生疼。
“……燕王府长史葛诚夤夜入府,密谈约半炷香……周起杰拒之甚坚,言‘西南军户,只认丹书铁券,只认天子诏命’……毕节卫、水西、永宁、镇雄诸处关隘,守军倍增,戒备森严,似有异动……”
“异动……” 朱元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野兽低咆的咕哝。一滴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密报“镇南侯”三个字上。那泪珠在墨字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像一滴血。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太子那冰冷厚重的棺椁,里面躺着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培养的继承人,是他朱明江山未来的主人。可如今,人没了。这巨大的权力真空,瞬间让无数双眼睛变得赤红!他的儿子们,那些封疆裂土的藩王,还有朝堂上那些看似恭顺的勋贵重臣……哪一个不是磨牙吮血,虎视眈眈?
周起杰……这个在西南一手遮天的镇南侯!手握丹书铁券,世袭罔替!统摄黔地军务,总制诸彝!他拒绝了老四的招揽,看似忠心耿耿。可这“忠心”,在这风雨飘摇、人心叵测的时刻,又值几斤几两?他厉兵秣马,加强戒备,是真的在防备“宵小”,还是在……拥兵自重?那“只认丹书铁券,只认天子诏命”的豪言壮语,此刻听在朱元璋耳中,竟隐隐透着一股恃功自傲、隐隐威胁的意味!
“好一个只认丹书铁券……” 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蟠龙玉佩,玉佩冰凉刺骨。一股混杂着丧子之痛、对权力失控的恐惧以及对所有握着重兵之臣的刻骨猜忌,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谨身殿西暖阁。
烛火通明,驱散了殿外沉沉的暮色,却驱不散阁内凝重的气氛。空气中弥漫着上等徽墨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左丞相李善长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沟壑纵横,却不见多少老态,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淀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的世故与精明。他面前摊开的,同样是来自西南的密报,内容与朱元璋那份大同小异。
一个身着不起眼褐色袍服、管家模样的心腹垂手肃立在侧,低声禀报着:“……葛诚碰了个硬钉子,周起杰拒绝得干净利落,甚至放出‘只认丹书铁券、天子诏命’的话来。毕节卫那边,明松暗紧,丁玉的穿山营像是被惊动的马蜂,全撒到各个山口要道去了,弩机都架上了寨墙……”
李善长慢条斯理地用青玉镇纸压平密报的边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他端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揭开盖子,轻轻吹拂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啜饮了一口。茶水滚烫,他却恍若未觉。
“只认丹书铁券……”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光的错觉,更像是一抹冰冷的嘲讽。“好大的口气。他周起杰莫不是忘了,这丹书铁券,是谁赐的?这天下的诏命,又是出自谁手?”
老管家不敢接话,只是腰弯得更低了些。
李善长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密报上周起杰的名字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权衡,又像在叩问。
“燕王……心急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缓慢,“太子尸骨未寒,他就急着把手伸向周起杰这头西南的坐地虎……呵,也不怕被那虎爪子挠个满脸花?”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周起杰这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此人起于微末,能爬到今日地位,绝非莽夫。刘伯温那个老狐狸调教出来的女婿,岂会看不清眼下这潭浑水?远离是非,紧守门户,确是保身之道。” 他对周起杰的审慎给予了肯定。
老管家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相爷,那……我们?”
李善长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看透那无边的黑暗。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手指敲击桌案的笃笃声。
“周起杰……是个人物。有兵,有地,有岳家的清名,还有那张硬邦邦的丹书铁券。” 他像是在剖析一件物品,“用得好,是把开山的好刀;用不好,或者……握刀的手不稳了,” 他顿住,敲击桌案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寒意,“那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上的密报,眼神变得深不可测:“盯着。盯紧西南的一兵一卒,一举一动。尤其是禄水河那条线,小龙塘……锁龙池地脉,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周起杰如此紧张,绝非无因。” 他对那神秘的地脉枢机始终存疑。
“还有,” 他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阴鸷,“告诉我们在都察院和兵部的人,周起杰‘忠勇体国’、‘安靖边陲’的功劳,该提的时候,不妨多提提。陛下……现在最需要听的,就是这些‘忠心’的故事。” 这是要捧杀,在朱元璋的猜忌之心上再添一把火。
“是,相爷。” 老管家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暖阁内,烛光将李善长独自沉思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又呷了一口,目光幽深。周起杰这块硬骨头,暂时啃不动,也无需去啃。让他和燕王互相忌惮着,让陛下那根猜忌的弦绷得更紧些……这潭水,越浑,才越有摸到大鱼的机会。
北平,燕王府。
夜色中的王府比白日更显森严。巨大的兽头门环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春夜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压抑。
朱棣负手立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身上只着一件玄色暗龙纹的常服,身形挺拔如标枪。他背对着门口,灯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线条和紧抿的薄唇。葛诚垂首肃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额角带着赶路的风霜,更带着一丝未能完成使命的忐忑,将毕节卫镇南侯府夜见周起杰的经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尤其是周起杰那句“西南军户,只认丹书铁券,只认天子诏命”,更是加重了语气。
“……周起杰态度极为强硬,毫无转圜余地。下官观其神色,拒意甚坚,绝非虚与委蛇之态。奢香夫人似有愠色,刘瑜夫人则忧色深重……” 葛诚最后总结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朱棣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身形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缓缓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只认丹书铁券……只认天子诏命……” 朱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像是在咀嚼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棱角分明、极具威势的脸庞,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寒霜。“好一个忠臣良将!” 朱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孤倒是小觑了这位镇南侯的‘风骨’!拿父皇的丹书铁券和天子诏命压孤?好,好得很!”
他向前踱了一步,玄色的衣袍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压力。
“他以为他是谁?真当西南是他周家的自留地了?丹书铁券?”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属于天潢贵胄的凌厉,“那东西,是父皇赏的!父皇能赏,就能收!至于天子诏命……” 他冷笑一声,眼中寒光爆射,“未来的天子诏命,由谁来颁,还未可知!”
葛诚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朱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眼神重新变得幽深难测。他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沉重。
“周起杰……刘伯温的女婿……果然得了那老狐狸几分真传。‘潜龙勿用’?哼!” 他显然洞悉了周起杰拒绝背后的真正考量,对其岳父的箴言嗤之以鼻。“想置身事外?在这大争之世,孤的船,是那么好下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关于黔地兵力布防异动的密报,眼神闪烁不定。
“也罢。” 朱棣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既然他周起杰想做孤臣,想做纯臣,那孤……就成全他这份‘忠心’!”
他看向葛诚,眼神锐利如刀:“传信给我们在金陵的人,尤其是都察院那几个。周起杰镇守西南,劳苦功高,太子新丧,国朝动荡之际,尤显其忠勇可嘉!该替他请功的,替他扬名的,不必吝啬笔墨,让满朝文武,让深宫里的父皇,都好好看看,这位镇南侯是何等的‘公忠体国’!他越是‘忠’,越是‘正’,父皇那里……”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捧杀!这是比直接打压更阴毒的手段!将他高高捧起,置于万众瞩目之下,置于皇帝猜忌的烈火之上!周起杰越是表现得忠贞不二,越是厉兵秣马,在刚刚失去太子、疑心病已重到极点的朱元璋眼中,就越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一种拥兵自重的威胁!
“是!殿下!” 葛诚心头一凛,躬身领命,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朱棣挥挥手。葛诚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沉重的书房门。
洪武二十年五月中,黔地的日头毒得很。毕节卫镇南侯府前的演武场,夯土地面被晒得发白,热气混着马匹的腥臊味儿蒸腾上来,熏得人发晕。几匹驿马刚卸了鞍,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沫,腿肚子直打颤,显是跑狠了。亲兵队长雷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明黄绫子包裹,快步穿过庭院,额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砸在滚着金线的包裹角上,洇开一小点深色。
“侯爷!京里……又来了!” 雷振的声音带着喘,冲进阴凉的西厢书房。
书房里,周起杰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滇黔驿道舆图上,手指沿着禄水河上游一道标着“鹰愁渡”的险峻峡谷缓缓移动,眉心拧成个川字。奢香坐在窗边酸枝木圈椅上慢悠悠摇着蒲扇,靛蓝的粗布裤脚还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星。刘瑜则坐在另一侧小案后,面前摊开几册账簿,指尖蘸着朱砂墨,凝神勾画,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
雷振带来的那股子燥热和明黄刺目的光,瞬间打破了书房的沉静。周起杰直起身,目光落在那刺眼的包裹上,眉头锁得更深。奢香停了摇扇的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刘瑜搁下笔,抬眼望来,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沉的凝重覆盖。
“念。” 周起杰声音不高,却压得雷振心头一凛。
雷振忙展开最上面一份明黄谕旨,清了清嗓子,声音拔高,带着宣读的腔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镇南侯周起杰,忠贞体国,克靖边陲……安黎庶于动荡,勋劳卓着……特赐内帑银一万两,蜀锦百匹,玉带一围,以彰尔功,慰朕之心……”
接着是第二份,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奏疏抄报,文辞华美,盛赞周起杰“心如铁石,唯知恪守臣节,实乃国之干城,边陲柱石”。第三份,兵部嘉奖贵州都司“守土有方,堪为诸边楷模”。第四份,礼部奏请为周起杰在乡里立“忠勇”牌坊……
一份份文书,字字滚烫,句句溢美,像烧红的炭块,源源不断抛向这西南边陲。
奢香“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蒲扇拍在腿上:“听听!又是银子又是锦缎,还要立牌坊!京城里的老爷们,是嫌咱们侯爷不够显眼?生怕陛下忘了黔地还有这么一号握着刀把子的人?” 她抚着肚子的手,指节微微绷紧。
刘瑜已起身走到周起杰身边,拿起那份御赐赏单,指尖划过“内帑银一万两”、“蜀锦百匹”的字样,声音平静得像冬日深潭:“这银子,是火。锦缎,是裹火的绸。捧得越高,摔下来时,火星子溅得越远。” 她抬眼,目光清冽,“夫君,这是阳谋。逼着我们站上高台,四面受风。”
周起杰沉默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盯着舆图的眼睛,幽深如古井。他拿起那份都察院的抄报,目光在“唯知恪守臣节”几个字上停留片刻,指腹无意识地捻了捻纸页边缘。半晌,他嘴角竟也扯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好。” 他只吐出一个字。
他转向雷振,声音斩钉截铁:“府前设香案,本侯即刻叩谢天恩。召毕节卫指挥使以上军官、水西永宁诸部头人、宣慰司属官,一个时辰后,府衙大堂议事。让城里百姓也都听听,陛下的恩典,到了。”
雷振领命而去。
香案很快在府门前设好。烈日当空,周起杰换上簇新的侯爵蟒袍,神情肃穆,一丝不苟地朝着金陵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华贵的袍服在骄阳下流光溢彩,映着他沉凝如铁石的面容。街道两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听着亲兵高声宣读那些华美词句的圣旨公文,嗡嗡的议论声里充满了敬畏。忠臣良将,国之柱石——应天城想要的名头,周起杰亲手把它挂在了镇南侯府的门楣上。
礼毕起身,周起杰的目光扫过香案旁那批光华夺目的御赐蜀锦。他大步走过去,随手抓起一匹最鲜艳的绛红贡锦,双臂筋肉贲张,猛地发力——
“嗤啦——!”
一声裂帛脆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那价值千金的贡品蜀锦,竟被他生生从中撕开!
“雷振!” 周起杰沉喝。
“末将在!” 雷振挺身上前。
周起杰将那撕裂的锦缎重重塞进他怀里,声音响彻府前:“拿去做旗!做我七星卫先锋营的战旗!陛下赐的锦缎,就该裹在戍边将士的刀枪上!告诉弟兄们,这旗,染的是皇恩,扛的是戍边的忠义!人在旗在,旗倒了,人也得给我钉死在阵前!”
雷振浑身热血上涌,抱着那撕裂却依旧华光流溢的锦缎,嘶声吼道:“末将遵命!人在旗在!誓死不负皇恩!”
周围的军官士兵,群情激奋。应天城抛来的“华服”,被周起杰反手撕裂,化作了凝聚血气的战旗!
府衙大堂,气氛凝重如铁。
毕节卫指挥同知李春喜、永宁卫指挥佥事周三牛、镇雄卫指挥同知周水生、乌撒卫指挥使岩桑、水西辅国夫人奢香(由其心腹阿木铁代席)、播州宣慰使周必晟(杨晟)等黔地军政要员肃立。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锦缎撕裂的锐响。
周起杰蟒袍未换,端坐主位,威势迫人。他开门见山,将应天城“锦灰铸刀”的阳谋摊在众人面前。
“……金玉裹刃,其锋向内。这些恩赏,这些褒词,是给黔地看的,更是悬在陛下心头的一根刺!” 周起杰的声音在大堂回荡,敲在每个人心上,“值此国殇之际,我等手握兵符,坐镇边陲,一举一动皆在风口浪尖。被架上这‘忠勇无双’的高台,退一步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更是粉身碎骨!”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故,自今日始,黔地上下,须谨守本分,更要让陛下、让朝廷,看清我等‘本分’为何!”
他拿起赏单:“御赐内帑银一万两。刘夫人。”
刘瑜早已起身,神色沉静,展开手中那卷滇黔驿道详图,指尖精准地点在禄水上游那道狰狞的“鹰愁渡”峡谷标记上:“侯爷,诸位大人。此一万两内帑银,乃陛下天恩,分文不可私用,更不可入库蒙尘。当全数用于国朝最切要之处——打通滇黔命脉!”
她声音清越,条理分明:“鹰愁渡以西至曲靖旧道,七十里断崖绝壁,猿猴难攀,粮秣转运如过鬼门关。陛下赐银,正可招募死士民夫,购置火药精钢,悬索凿岩,开出一条通途!此路通,则滇黔血脉畅,功在社稷,利泽万民!此其一。” 指尖移向水西、乌撒等地,“新附苗寨、布依寨,散处深山,教化难行。可拨银择要冲之地,设‘蒙馆’十所,延聘通晓汉彝苗语之师,授孩童识字、耕种、纺织之法。此乃‘布王化于僻壤’,陛下闻之,必感欣慰。此其二。”
“余下银钱,购湖广良种、新式曲辕犁,分发各卫所屯垦之地,并延请精熟农事之老农,传授深耕细作之术。今秋若得增收,便是实打实的‘安靖地方、富庶民生’之功!此其三。”
三条举措,字字紧扣“忠君报国”、“固本安民”、“宣化王教”之大义,将这烫手赏银用得堂堂正正,无懈可击。既堵悠悠众口,更是夯实根基。岩桑抚掌低喝:“夫人妙策!此银用得响,用得正!” 阿木铁也沉声道:“辅国夫人有令,水西汉子,听凭夫人调遣开山!”
周起杰眼中精光一闪:“准!此事由夫人总揽,李春喜、岩桑协办,账目务求毫厘不爽,随时备查!”
“遵命!” 三人肃然应诺。
目光转向那批蜀锦:“锦缎,已为先锋营战旗。余者,尽数裁制新军服,优先配发戍守禄水上游、赤水渡口、乌蒙山垭口等要害之地的哨探、弓弩手!让所有人都看见,陛下的恩典,披在为国守边、枕戈待旦的儿郎身上!”
“末将领命!” 军需官高声应道。
最后,周起杰拿起那份礼部请立牌坊的文书,看也未看,递给身侧文书:“拟奏:臣起杰,边鄙武夫,微末之功,皆赖陛下天威,将士效死。今储君新丧,举国同悲,臣心摧折,岂敢受此虚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容臣将心力尽付于修驿道、劝农桑、抚新附、固边陲之实务。寸心可表,伏乞圣鉴!”
这奏疏,谦卑至极,却字字不离实务。应天城想用牌坊将他钉在虚名高台,他反手便将这牌坊基石,用来铺通滇黔的险路
一道道军令政令,如铁水流淌,迅速冷却成型。一场针对“锦灰铸刀”的反制,在这西南边陲,以最务实、最沉默的姿态,轰然启动。
水西腹地,层叠的新垦梯田在五月的骄阳下蒸腾着湿润的土气。奢香挺着孕肚,站在田埂高处的树荫里,靛蓝布衣被汗水洇深了背脊。几个寨老指着引水沟渠低声商议。
一队人马沿着狭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来。为首是个户部清吏司主事,姓王,青袍乌纱,面皮白净,带着两个属吏和几个拿着丈竿、算盘的书办,后面跟着几个毕节卫“随行”的军士。王主事官靴糊满黄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不耐,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此行,明为“清丈新垦田亩,核实贡赋”,暗里自有李善长一系的授意——查探虚实,寻些错漏。
奢香远远瞧见,嘴角那抹冷意更深。她身边一个精悍的老管事快步迎上。
“下官户部清吏司主事王秉忠,奉部文清丈水西新垦田亩,见过辅国夫人。” 王主事勉强维持官仪拱手,气息微喘,目光扫过奢香隆起的腹部和沾泥的裤腿,掠过一丝轻慢。
奢香纹丝不动,只略抬下巴,声音清冷如溪涧击石:“图册数目,前日已送毕节行辕备核。王主事此行,是信不过我水西呈报,还是信不过镇南侯府勘验的印信?” 话锋直刺要害。
王主事脸色一僵:“夫人言重!部院规制,新垦之地尤需详实丈量,以备国课……”
“哦?” 奢香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他身后丈竿算盘,“既是规制,本夫人自当遵从。” 她忽地抬手,指向脚下这片刚插下秧苗、在阳光下泛着油绿光泽的梯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彝家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那就量!从这片田开始!给本夫人一寸一寸,量清楚了!”
她向前一步,逼近王主事,孕肚几乎顶到对方身上,那双深眸死死锁住他略显慌乱的眼睛,一字一顿,如重锤砸落:
“量好了,记准了。多出一垄,是本夫人治下勤谨,该赏!若是少了一垄……” 她顿住,嘴角那抹森然冷笑绽开,“本夫人就打断你这双只会拨拉算盘珠子的腿!再拿你的腿,去填那少了的垄沟!听真了?”
话音落,她身后几个挎刀的水西护卫,齐齐踏前一步,手按刀柄,目光如狼似虎。空气骤然凝固,只剩山风掠过秧苗的沙沙声。
王主事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脸唰地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身后属吏书办更是面无人色,两股战战。毕节卫的军士眼观鼻鼻观心。
“明…明白!下官明白!” 王主事声音都变了调,哪里还敢有半分“寻隙”的心思,只想逃离这煞星,“下官…定当仔细丈量,绝无错漏!绝无错漏!” 几乎是吼出来的。
奢香这才收回迫人目光,随意挥挥手:“去吧。阿木铁,带两个人,‘帮衬’王大人。” “帮衬”二字咬得极重。
阿木铁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是!夫人放心!” 说罢,带着两个虎背熊腰的护卫,像押解重犯般,“簇拥”着面如土色的王主事一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那片烈日灼烤下的梯田。
奢香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冷哼一声,扶着腰,慢慢踱回树荫下。几个寨老脸上憋着笑,敬畏更深。对付这等心怀鬼胎的京官,夫人的法子,比军令更直接,更痛快!
金陵,谨身殿。
五月的闷热被殿角冰盆驱散些许,却驱不散御座上的沉郁。朱元璋只着一件明黄软缎常服,斜倚在凉簟上,手里捏着两份奏报。一份是黔西北详陈御赐银用途的奏表,条分缕析:鹰愁渡栈道、蒙馆、稻种犁铧……账目清晰得刺目。另一份,是周起杰言辞恳切推辞“忠勇”牌坊的谢恩疏。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朱元璋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沉重的丹书铁券。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那重量,此刻沉得有些压手。他目光沉沉,落在奏表上“周起杰”三个字上,眼神复杂难明。
“一万两银子……全填进山里了?蜀锦……撕了裹刀?”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像是问王景弘,又像问自己。
“回陛下,” 王景弘躬身,字斟句酌,“黔地按察密报及镇南侯奏表确凿。周侯爷当众裂锦为旗,言‘披于戍边将士之身’,军心大振……辞牌坊之疏,亦只言‘储君新丧,心实悲恸,唯愿专注实务以报天恩’……”
“专注实务……” 朱元璋低声重复着,手指在丹书铁券上用力一按,指节泛白。他眼前仿佛闪过周起杰在烈日下叩拜谢恩的肃穆身影,又闪过那撕裂锦缎的狠绝。这匹西南的坐地虎,用最恭顺的姿态,把他和朝堂射来的“锦灰之箭”,一根根接住,然后……掰断了箭镞,熔铸成了一面沉默的巨盾,牢牢护在黔地根基之上!
他该放心吗?有如此“识大体”、“知进退”的臣子?可为何,心底那股猜忌的阴火,非但未熄,反被这“滴水不漏”的应对,撩拨得更加灼烫?这周起杰,是太忠?还是太精?他拒了虚名,将钱粮气力全砸在了“正途”上,堵得人哑口无言。可越是这样,朱元璋就越觉得,此人像禄水河底那块传说中的“山河枢盘”,看似沉默镇守,实则深不可测,牢牢吸附着整个西南的气运!他腰间这块丹书铁券,更像一道他自己亲手写下的符,一道此刻隐隐让他觉得有些镇不住的符!
“李善长……” 朱元璋忽然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淬着冰,“他这几日,是不是往都察院和户部走动得格外勤?”
王景弘心头剧跳,头垂得更低:“回陛下,韩国公……确与都察院几位御史、户部几位堂官常议黔事。言及……镇南侯深明大义,实乃边臣典范,当……多加揄扬,以安圣心……” 他不敢尽言,点到即止。
“典范?揄扬?” 朱元璋冷笑一声,笑声在空旷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他李善长是嫌这火烧得不够旺?还是觉得朕……眼瞎心盲了?”
他猛地将手中那份详述乌撒卫新稻试种、预估秋收可增三成的奏报掷在榻上!奏报散开,露出那行充满希望的字句。
“滚!” 朱元璋烦躁地挥手。
王景弘如蒙大赦,躬身疾退。殿门合拢的刹那,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咆,还有丹书铁券重重磕在紫檀木榻沿上的闷响。
殿内,朱元璋胸膛起伏,死死盯着散落的奏报,眼中翻腾着暴戾、猜忌、一丝深藏的疲惫,以及对那远在西南、恭顺如盾却让他芒刺在背的镇南侯的无名业火。锦灰铸刀?这把火,烧得他自己都有些坐卧难安了。黔地的盾,铸得太实,一时竟无处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