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那滩烂泥,动了一下。
不是挣扎,不是反抗,更像是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被风吹得翻了个面。
龙傲云的脸仰了过来,双眼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挂着一丝晶莹的涎水,混着尘土,狼狈不堪。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帅……”
“……认可……”
“……满分……”
他的神魂,被彻底锁死在了那个追求认可却被无情碾碎的循环里,成了一座自己给自己搭建的、永恒的地狱。
李闲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神魂,带来针扎般的刺痛,眼前发黑的视界中,无数金星乱舞,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
他用舌尖顶了顶发苦的牙根,将涌上喉头的腥甜又强行咽了回去。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这【因果编辑】的后劲,比失恋还他妈折磨人。”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神魂虚弱得像一张被戳了无数窟窿的薄纸,怨念值更是亏空到了警戒线以下,随便来个炼气三层的修士,或许都能把他轻松撂倒。
可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虚弱该有的畏惧,反而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饿狼盯上肥肉的光。
他晃晃悠悠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在远处那块巨石上,扯着嗓子喊道:“喂!看戏看够了没?出来干活了!”
巨石后面,死一般的寂静。
“别装死啊,王师妹。”李闲不耐烦地加了一句,“再不出来,战利品我可就一个人吞了啊。”
过了好几秒,一块小石头后面,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
王美香的脸煞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天真和好奇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混杂着恐惧、迷茫与极度不可思议的空白。
她的视线,像个失灵的木偶,僵硬地在瘫倒在地的龙傲云和摇摇欲坠的李闲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是刚才还神威如狱,引动天地之力,宛如神魔降世的绝世天骄。
一个,是刚刚吐完血,脸色比她还难看,靠在石头上喘气的杂役弟子。
然后,前者被后者……用几句话,说成了一摊烂泥?
这个过程,她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可她的大脑,拒绝处理这部分信息。这完全超出了她对修仙世界的所有认知。功法、法宝、境界、灵根……这些她从小学习并坚信不疑的东西,在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面前,脆弱得像个笑话。
“你……你……”王美香的声音都在发抖,她扶着石头站起来,腿肚子却软得像面条,“他……他怎么了?死了吗?”
“死?”李闲嗤笑一声,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那也太便宜他了。他现在好得很,正在进行一场深刻的、触及灵魂的自我哲学思辨,你就别去打扰他了。”
他朝着龙傲云的方向,不耐烦地扬了扬下巴。
“别废话了,过去,把他身上那个储物袋给我解下来。”
王美香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什么?去……去拿他的东西?”
她吓得连连后退了两步,拼命摇头。
“不行!不行!他可是龙傲云!万一……万一他突然醒过来……”
一想到龙傲云之前那冰冷得能冻结灵魂的眼神,王美香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去碰那么一个煞星,还不如杀了她。
“醒过来?”李闲像是听到了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他靠着身后的石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翘起一条腿,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你觉得,一个被人当面说‘你不行’,就当场崩溃成傻子的人,还能醒过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这里,已经碎了。比他上次被妖兽踩碎的道心,碎得更彻底。放心,他现在就是个会呼吸的废物,别说你了,来只蚂蚁都能在他脸上耀武扬威。”
王美香还是不敢动,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理智告诉她,李闲说得或许是真的,龙傲云现在的状态确实诡异得可怕。可情感上的恐惧,让她迈不开腿。
李闲看着她那副怂样,叹了口气,脸上的戏谑收敛了几分,语气也变得平淡起来。
“怎么?打完架不收钱,你当这是宗门送温暖下乡啊?他想杀我们,我们把他干趴下了,现在不从他身上扒层皮下来回本,难道还留着给他当寿衣?这就是战争,小妹妹,输家连裤衩都保不住,赢家通吃,懂?”
“错。”
李闲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深邃了些,那是一种与他平日里玩世不恭截然不同的,饱经风霜后的冷酷与现实。
“战争之所以是战争,而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就是因为它有战利品。”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上人事不知的龙傲云。
“我,拼上神魂撕裂的风险,把他从云端拽了下来。他,输掉了一切,包括他的尊严和未来。这场仗,我们打完了。”
李闲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王美香身上,变得锐利而直接。
“现在,到了清点战利品的时候,这是胜利者应得的,你要是不去,那我就自己去,大不了,我爬过去。”
他说着,还真就撑着地,作势要往那边爬,每动一下,脸色就更白一分。
“别!”王美香终于被他这副光棍模样给刺激到了,急忙喊了一声。
她看着李闲那张苍白却写满“理所当然”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个曾经高不可攀,如今却比垃圾还不如的身影,脑子里一片混乱。
战争……战利品……
这些冰冷而残酷的词汇,从李闲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
是啊,李闲为了打赢,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现在这副样子,明显是强弩之末。
如果……如果他们不拿走龙傲云的东西,等他被宗门的人发现,那他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吗?甚至还会引来无穷的后患。
一种全新的,更加残酷的生存法则,在王美香的脑海里野蛮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眼神里的恐惧虽然还在,但多了一丝被逼出来的狠劲。
“我……我去!”
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然后,她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山火海上,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走向那个瘫在地上的“战利品”。
王美香的手有些颤抖,她捏着龙傲云那个绣着云纹的储物袋,感觉像是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袋口被一股微弱的灵力封锁着,但在龙傲云道心崩溃、灵力溃散的此刻,这层封锁形同虚设。她注入一丝自己的灵力,轻轻一抹,袋口的禁制便如青烟般散去。
哗啦——
她将储物袋倒转过来,一堆流光溢彩的东西倾泻在地,瞬间将这片废墟照亮了几分,最显眼的是一小堆晶莹剔透、灵气逼人的上品灵石,每一颗都价值千金,旁边还有几个玉瓶,瓶身上刻着繁复的丹纹,光是闻到逸散出的药香,就让王美香感觉自己卡在金丹中期的瓶颈都有了一丝松动。
“有什么好东西没?能卖钱的都收起来,那些吹嘘自己来历的破铜烂铁就地扔了。”李闲靠在墙上,眼睛都没睁,声音有气无力,却依旧改不掉那股财迷的本性。
王美香被他逗得紧张感稍减,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玉瓶,看清上面的小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九转还魂丹!传说中元婴修士断臂都能重生的圣药!”
“哦,用不上,胳膊腿都还在。”他的声音懒洋洋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补神魂的,感觉脑子快成一锅粥了。”
王美香又翻了翻,拿起一枚通体漆黑、散发着幽光的玉简。“这是……《镇山剑意》!龙傲云的核心功法!”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撼。这可是天骄安身立命的根本,价值无法估量。
“垃圾。”李闲终于睁开眼,瞥了一眼那玉简,嗤笑一声,“练了会变成到处求点赞的傻子,谁爱练谁练。”
王美香一愣,看着地上那摊人形烂泥,再看看李闲那张苍白却写满“嫌弃”的脸,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她不再犹豫,手忙脚乱地将地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塞回龙傲云的储物袋里,那动作,与其说是在拾取战利品,不如说是在处理什么滚烫的山芋,把储物袋抓在手里,王美香才终于有了些许实感。
她回头看向面如金纸的李闲,心脏猛地一揪,他为了这场胜利付出的代价,似乎比地上那摊烂泥更沉重。
她快步走到李闲身边,蹲下来,从怀里掏出那个最珍贵的小瓷瓶: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李闲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意领了,但这玩意儿对我没用,我这不是受伤,是……欠费了。”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跟天道那老小子赊了笔账,现在人家上门催债,把我的精神给抽空了,灵丹妙药是补不回来的,只能等我睡一觉,赖掉这笔账再说。”
他的手很凉,没有一丝血色,还在微微发抖。
王美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平时总是闪烁着狡黠和玩世不恭光芒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
那张总是能说出各种骚话气死人的嘴唇,此刻干裂起皮。
这一刻,他不像那个无法无天、玩弄人心的“怪物”,更像一个用尽了所有力气、耗尽了所有心血的普通人。
王美香的心,没来由地一揪,她忽然明白了,李闲那看似轻松写意的胜利,背后付出的代价,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
她选择的这个合作者,是在用生命作为赌注,去撬动那些她连仰望都觉得费劲的规则。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底发酵,恐惧、敬畏、同情,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信赖。
李闲靠在石壁上,朝着王美香勾了勾手指,有气无力地道:“别光看着啊,咱们的辛苦费、精神损失费、外加未来的养老保险金,是不是该交由我这个首席财务官来统一保管了?”
王美香被他这副死要钱的样子逗得一愣,心中的恐惧和紧张竟冲淡了几分。她攥着那个尚有余温的储物袋,快步走到李闲面前,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袋子递过去,低声道:“给你……我们,赢了。”
他接过储物袋,甚至没力气打开查看,只是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袋子绣工精致的云纹,嘴角勾起一抹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嘲讽,闭上眼,心念微动,那储物袋便在他掌心凭空消失,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嘴巴一口吞掉,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额角又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软下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妈的……吞个东西都费劲,系统也得交电费啊……”
王美香手忙脚乱地扶住李闲软倒的身体,那句“系统也得交电费”的嘟囔声在她耳边消散,轻得像一声梦呓。
他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半分重量,却又沉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入手处,是刺骨的冰凉,仿佛掌心贴着一块万年玄冰,生命的热度正在飞速流逝。
“李闲!你……你别吓我!”王美香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慌忙地想把自己的灵力渡过去,可那灵力一进入李闲的经脉,就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灵力一进入李闲的经脉,就仿佛跌入了一道无形的规则裂隙,瞬间被放逐到了未知的虚空,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这并非能量的枯竭,而是一种更根本的、源自因果层面的“亏空”。
就在王美香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并非从天边传来,而是从地心深处,从这片秘境的根基处,猛然爆发!
整个大地剧烈地一颤,仿佛一头沉睡万古的巨兽翻了个身。王美香脚下一个不稳,抱着李闲摔倒在地。碎石从残破的石壁上簌簌滚落,远处的山峦在视野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倾塌。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古老、厚重、苍茫,如同实质的潮水,从【炎火殿】的方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那威压中,没有杀意,却比任何杀意都更令人心悸。那是生命位阶上的绝对碾压,是凡人仰望神明时的本能战栗。
王美香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威压的源头。
只见【炎火殿】那片区域,赤红色的光柱冲天而起,搅动风云。紧接着,一道土黄色的神光自地脉深处迸发,强行撕开了赤红光柱,如一道破土而出的神剑,直刺天穹!
神光之中,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升腾。
它通体覆盖着土黄色的鳞甲,每一片鳞甲上都铭刻着山川大地的纹路,古朴而玄奥。其形似鹿,头顶独角,龙首、狮眼、虎背、熊腰、蛇鳞、马蹄、牛尾。它四足踏空,脚下却有无形的厚土之力凝聚,每一步落下,虚空都为之凝固。
土麒麟!
传说中大地之子!
王美香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爆!她浑身的灵力在这股威压下瞬间凝滞,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神魂像是被万钧巨石碾过,除了“完了”这个念头,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看这威势,哪里是幼崽?分明是一头足以踏平山河的洪荒巨兽!
土麒麟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战场,眼神中带着初生的高傲与神圣。它看到了那堆价值连城的丹药灵石,看到了那柄气息不凡的断剑,最后,它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滩烂泥般的龙傲云身上。
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奇怪自己的“天命之主”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随即,它感受到了龙傲云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它的本源气息。那是龙傲云为了吸引它,提前布置的手段。
一声低沉的咆哮在土麒麟喉间滚动,带着一丝不满和被冒犯的怒意。它正要有所动作,将这个不成器的“主人”唤醒。
可就在下一刻,它的视线,越过了龙傲云,落在了被王美香抱在怀里的李闲身上。
刹那间,土麒麟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王美香不解地瞪大了眼,她看到,那双如同熔铸了万里山河的眼眸,在扫过她怀里昏迷的李闲时,所有神圣与高傲瞬间褪去,仿佛看到了什么比天地倾覆更恐怖的事物,骤然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
它看到的,不是一个虚弱得快要死去的炼气二级杂役。
在它那得天独厚的视野里,李闲的身体周围,缭绕着一种灰色的、无法名状的“雾气”。那雾气,是规则的残响,是因果的余波。它能清晰地“闻”到,就在不久前,有人在这里,像一个顽童涂抹沙画一样,肆意地篡改了属于“霸道”和“力量”的根本法则。
这不是神通,不是法术。
这是……权柄。
一种它只在最古老的血脉传承记忆中,感应到过的,属于那些开天辟地、制定规则的神魔才拥有的权柄!
而这个人类的眉心识海深处,似乎还沉睡着一只眼睛。一只它仅仅是感知到轮廓,就让它神魂颤栗,想要俯首跪拜的眼睛。
神魔本源!
这片被遗弃的古战场,怎么会出现沾染了神魔本源的人类?!
土麒麟怕了。
它不怕力量,因为力量是它可以理解和征服的东西。可它怕规则,怕这种不讲道理、直接从根源上抹杀你存在意义的东西。龙傲云的惨状,就是最好的证明。
它毫不怀疑,如果这个看似昏迷的人类愿意,他可以下一条新的规则,比如“麒麟天生是走地鸡”,那它一身通天彻地的神力,就会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吼……”
一声极其压抑的低吼,从土麒麟的喉咙里发出,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惧和退意。
它做出了最明智的判断。
跑!
立刻!马上!带着这个倒霉的天命之主,离这个怪物越远越好!
它张开嘴,一道土黄色的神光喷出,没有攻击任何人,而是精准地卷住了地上瘫软如泥的龙傲云。
龙傲云的身体被神光包裹,似乎受到了一丝刺激,那空洞的眼神里竟恢复了一丝神采。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大地之力,看到了土麒麟的身影,破碎的神智本能地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麒麟……我的……杀了……杀了他……为我报仇……”他含糊不清地嘶吼着,断断续续的字句里,充满了无能的怨毒。
土麒麟巨大的头颅转向他,那双威严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怜悯,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孩童。
一道苍茫古老的神念,直接在龙傲云混乱的识海中响起。
“噤声,愚物。”
“报仇?你拿什么报仇?你连自己是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这里是神魔坟场,是连天道意志都难以渗透的禁区!这里的规则,从万古之前就是破碎的、混乱的!”
神念如洪钟大吕,震得龙傲云的神魂一阵摇晃。
“你所信奉的力量,在这里一文不值,而那个人,他掌握着此地……或者说,是凌驾于此地之上的,另一种‘规则’。”
“在执掌规则的‘存在’面前,你引以为傲的力量不过是沙盘上的游戏。当你向他挥拳时,他已改写了‘胜负’的定义。你的败,非战之罪,实乃天命。”
土麒麟不再多言,它深深地,忌惮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王美香紧紧抱住的青年。
下一秒,它周身神光大放,厚土之力包裹着它和龙傲云,猛地向下一沉,没有撕裂空间,而是直接融入了大地之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江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时惊天动地,去时无声无息。
狂风止歇,威压散尽。
空旷的废墟上,只剩下抱着李闲,呆若木鸡的王美香。
她的大脑,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
传说中的土麒麟,就这么……夹着尾巴逃了?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那个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青年,此刻就像一个脆弱的瓷娃娃,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可就是这个瓷娃娃,用几句话,说废了天骄龙傲云。
用他昏迷不醒的存在,吓跑了神兽土麒麟。
王美香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忽然感觉,自己怀里抱着的,或许不是一个人。
废墟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股足以压塌神魂的苍茫威压,随着土麒麟的遁走而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美香跪坐在地,怀里抱着轻得像一捧枯叶的李闲,大脑依旧处于宕机状态。
跑了?
传说中象征着大地意志,被天骄们视为终极机缘的神兽土麒麟,就这么被吓跑了?
她低头,视线落在李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他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似乎在昏迷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被眼皮覆盖,让他整个人都失去了一种鲜活的灵魂。
就是这个人,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赢下了一场必死的赌局。
而现在,他像个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脆弱得让她心慌。
“喂……李闲……”王美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李闲的鼻息。
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她的指尖,若有若无。
还活着。
王美香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攫住。他伤得太重了,或者说,他现在的状态,已经不能用“伤”来形容。那是一种生命本源的亏空,是她认知中任何灵丹妙药都无法弥补的绝境。
必须带他走!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她脑中叫嚣。
这里太危险了,龙傲云虽然被带走了,但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危险。
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想将李闲搀扶起来。可他的身体一动,就像一具没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滑向一旁。
“别动……”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李闲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王美香浑身一僵,急忙凑过去:“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李闲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却没能睁开,他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再次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别……动……有东西……在看……”
话音刚落,他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有东西在看?
王美香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环顾四周。
废墟依旧是废墟,残垣断壁,乱石嶙峋。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是李闲昏迷前的胡话?还是……
就在她疑神疑鬼之际,一股截然不同的威压,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这片区域。
如果说,土麒麟的威压是泰山压顶,厚重而磅礴。那么此刻的威压,就是置身于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内部,空气中每一粒尘埃都燃烧着灼热与暴虐,干燥、狂躁,要将人从内到外烤成焦炭。
这股威压的源头,正是【炎火殿】的方向!
王美香的身体瞬间动弹不得,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她终于明白李闲那句“有东西在看”是什么意思了。
从始至终,他们都在另一个更恐怖的存在的注视之下!
……
【炎火殿】最深处,熔岩如海,翻涌不休。
一头庞然大物盘踞在熔岩海的中央,它通体赤红,龙鳞如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引得整片空间剧烈震颤,一双比宫灯更巨大的金色竖瞳,正穿透无尽的空间,漠然地注视着废墟上那两个蝼蚁般的身影。
炎火赤龙。
这片秘境真正的囚徒与看守者。
它看到了土麒麟的降临,也看到了它的仓皇逃窜。
这让它万年不变的心境,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土麒麟是什么?那是天地规则的宠儿,是大地意志的具象化,高傲、顽固,信奉最纯粹的力量与天命。
能让它感到恐惧,甚至不惜违背天命、抛弃选定的“主人”而逃跑的东西,绝不是力量。
只能是……另一种“规则”。
一种凌驾于它所理解的天地法则之上的,更高位的“权柄”。
炎火赤龙的金色竖瞳里,闪过一丝追忆,一丝……贪婪。
它被困在这里太久了。
久到它已经忘了自由的滋味,只剩下对“规则”的憎恨与敬畏。束缚它的,不是这座殿堂,不是这片熔岩海,而是一道万古之前烙印在它神魂中的【契约】规则。
它想挣脱,想获得自由。
可它做不到,它本身就是旧规则的一部分,用规则去对抗规则,就像人无法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但现在,它看到了一个变数。
一个掌握着未知“权柄”的人类。
一个……能让土麒麟都吓破胆的怪物。
“有趣……”
一个苍老而宏大的意念,在熔岩海中回荡。
“一个能篡改‘胜负’定义的人类……一个连土麒麟都要退避三舍的存在……却虚弱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炎火赤龙的竖瞳中,倒映出那个濒死人类的模样。神魂如风中残烛,却缭绕着令它心悸的‘味道’……那是‘权柄’的余韵,是与捆缚了它万年的【契约】同源,却又截然不同的东西。
钥匙……这是钥匙!杀了祂,‘权柄’或许会一同湮灭。但若能掌控……若能将这把钥匙,变成自己的爪牙……自由!这个被遗忘的词汇,化作滚烫的岩浆,在它灵魂深处灼烧。
贪婪,压倒了万年的孤寂,它要做这只黄雀,将那只螳螂与蝉,一同吞下!
想到这里,炎火赤龙那巨大的龙首,缓缓抬起。熔岩海开始剧烈沸腾,恐怖的热浪化作实质,向着废墟的方向蔓延而去。
……
王美香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体内的灵力被那股灼热的威压死死压制,连一丝都无法调动,抱着李闲,就像抱着一块冰,而周围的世界,却是一个巨大的熔炉,看着李闲苍白的脸,一个荒唐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不能让他出事。
这个一路走来,嘴贱、贪财、玩世不恭,却总能在最绝望的时刻创造奇迹的家伙,是她唯一的同伴。
她不知道这份感觉从何而来,或许是源于他挡在她身前对抗妖兽的背影,或许是他打赢了那场荒谬的战争后吐血的惨状,又或许是……他昏迷前那句虚弱的提醒。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与剧痛强行驱散了部分恐惧,换来的是更加歇斯底里的清醒。
跑?往哪跑?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碾碎。她看着怀里这个唯一的‘同伙’,那个把天都捅出窟窿的混蛋。
一种荒谬的念头占据了她混乱的大脑: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自己就真的只剩下绝望了。
这已经不是信任,而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将李闲的身体往自己身后拖拽,用自己颤抖的、单薄的背脊,对着那片灼热的虚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必须这么做。
就在这时,一个宏大、古老、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直接在她的灵魂深处响起。
“此物,归我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王美香脚下的地面,亮起了无数道赤红色的纹路。那些纹路如烧红的烙铁,勾勒出一个繁复而古老的法阵。
嗤——嗤——
数十条完全由火焰构成的锁链,从法阵中猛然窜出,它们并非实体,却带着无可抗拒的规则之力,如一条条拥有生命的毒蛇,目标明确地射向她怀里的李闲!
“不——!”
王美香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她想躲,身体却动弹不得。她想用灵力抵挡,经脉却空空如也。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火焰锁链,穿透了她的手臂,缠上了李闲的四肢和躯干。
锁链触碰到李闲身体的刹那,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而是直接融入了他的体内,仿佛烙印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做完这一切,那股恐怖的威压缓缓退去,如同潮水。
地面上的法阵也随之黯淡,消失不见。
周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王美香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完好无损,仿佛刚才那穿透身体的锁链只是幻觉。
她再看向怀里的李闲,他的脸色似乎……多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恐怖的存在,只是给李闲下了个禁制,就离开了?
王美香还来不及思考,李闲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不是他平时的眼神,那双瞳孔中,没有狡黠,没有灵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空洞。
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远古神魔的威严,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并非僵硬,而是一种带着熔金融铁般沉重感的、流畅的诡异,随着他手掌的抬起,一缕缕赤金色的火星从他指尖溢散,他手腕处的皮肤下,仿佛有岩浆在流动,亮起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与方才地面法阵的图样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