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的庭院,比李闲想象的还要大,也还要乱。
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本该是清幽雅致的景致,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败落和慌乱。
丫鬟家丁们在抄手游廊下交头接耳,眼神躲闪,看到李闲一行人进来,又像受惊的兔子般匆匆散去,连行礼都忘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纸钱烧过的焦糊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血腥的铁锈味。
方文山跟在李闲身后,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踩的不是青石板,而是刀山火海。他低着头,不敢四处乱看,只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李闲的背影。
这位公子爷,进了这龙潭虎穴,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他走走停停,一会儿伸手拨弄一下路边开得正艳的月季,点评一句“颜色太俗,匠气太重”;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屋檐上的瑞兽雕刻,撇嘴道“形在神不在,守不住财,也镇不住邪”。
跟在后面的钱家兄弟,脸色越来越黑。
钱云是焦急,恨不得立刻拉着李闲去父亲的病床前。
而钱峰和钱岩,则是愤怒和屈辱。这小子,把他们钱家当成了什么地方?菜市场吗?可以任由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小子,我爹的卧房在东院,不是这边!”钱岩终于忍不住,咬着牙低吼。
李闲恍若未闻,他径直走到一座小巧的假山前,停下了脚步。假山下有一汪池水,水色浑浊,几条锦鲤无精打采地浮在水面,半死不活。
“死水一潭,鱼不越门,财不出户,人也出不去。”李闲看着池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跟上来的所有人。
那不可一世的王大师,那故作高深的清风道长,还有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刘半仙,都跟了进来。
他们不放心,或者说,他们不甘心。
他们要亲眼看着,这个狂妄的小子,是如何撞得头破血流。
“看戏的都到齐了。”李闲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弄,“行吧,那就开锣。”
他不再闲逛,转身朝东院走去。
钱云大喜过望,连忙在前面引路。
东院的门口,守着更多的人。一个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中年管事,看到钱云领着李闲过来,脸色一变,立刻迎了上来。
“三少爷,您这是……”
“胡总管,”钱云腰杆挺得笔直,指着李闲,声音前所未有地响亮,“这位,是我请来为父亲治病的李仙长!”
他特意加重了“仙长”二字。
胡总管的目光在李闲那身粗布麻衣上打了个转,眼底的轻视一闪而过,随即又被后面跟来的大少爷和二少爷吸引了注意。他立刻明白了什么,脸上堆起为难的笑容:“三少爷,老爷正在休息,大夫吩咐了,不宜打扰……”
“滚开!”
李闲眼神一沉,并未刻意做什么,但常年与煞气打交道,尤其是【三军神主】称号带来的那股源自沙场与军魂的铁血威压,在此刻被动地透体而出,这股威压与满院的军魂煞气隐隐呼应,瞬间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肃杀。
胡总管被他眼神一瞪,竟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后面的话也噎在了喉咙里。
李闲懒得再理他,径直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
药味,汗味,还有那股仿佛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腐朽味道。
房间很大,陈设奢华,但光线昏暗,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钱德贵
他双眼紧闭,面色灰败,嘴唇干裂,正无意识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双手在锦被上胡乱抓挠着,仿佛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房间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巨大的铁制盔甲架。
架子上,正挂着那副引来滔天祸事的将军盔甲。
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副盔甲依旧散发着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光。那不是金属的光泽,而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杀戮后,沉淀下来的煞气。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像一个沉默的死神,俯瞰着床上那个垂死的老人。
钱家兄弟和那几个“高手”也都跟了进来,房间里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爹!”钱云冲到床边,看着父亲的样子,眼圈一红。
钱峰和钱岩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更多的是警惕,他们死死盯着李闲,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李闲却看都没看床上的钱德贵
他走到窗边,一把扯开了厚重的窗帘。
午后的阳光猛地涌了进来,将满屋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开窗,通风!”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人都要死了,还捂着,是怕他走得不够快吗?”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敢乱动。
“还愣着干什么!”钱云此刻对李闲的话言听计从,立刻对着下人呵斥起来。
窗户被推开,新鲜的空气涌入,冲淡了屋内的死气。
李闲这才慢悠悠地走到床边,低头看了一眼钱德贵
“将军……饶命……我不敢了……不敢了……”钱德贵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传来。
“自作孽,不可活。”李闲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副盔甲上。
他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心跳的鼓点上。
王大师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筋骨发出轻微的爆响。
清风道长则将桃木剑悄悄捏在手里,口中默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唯有那个刘半仙,微微侧着头,看着李闲的背影,干瘪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李闲在盔甲前站定。
那股由忠魂与怨念交织成的军魂煞,如同实质的寒风,扑面而来,足以让任何修行者心神失守。
然而,这股暴戾的煞气在触及李闲的瞬间,却仿佛遇到了克星,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臣服般的畏缩,体内的【三军神主】称号,在这一刻被动激发,让他对这股力量不仅毫无惧意,反而有种如鱼得水的亲切感。
他伸出手,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按在了冰冷的胸甲上。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的手掌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
在别人的眼中,他只是摸了一下盔甲。
但在李闲的感知里,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金戈铁马,血流成河。
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此甲,在尸山血海中怒吼,他的身后,是燃烧的城墙和飘扬的战旗。
“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
“兄弟们,随我杀!”
“我……不甘心……”
忠诚,荣耀,不甘,以及被背叛、被遗忘的滔天怨念,混杂着成千上万敌军的死亡诅咒,全部凝聚在这副盔甲之中。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煞气,这是……军魂煞!
是以一支百战雄师的忠魂与荣耀为根基,以万千敌寇的怨念为食粮,滋养出的绝世凶物。
钱德贵一个凡人,竟敢染指这种东西,还妄图倒卖获利,简直是蝼蚁撼树,自寻死路。
“有点意思。”李闲的嘴角,勾起一抹旁人无法理解的弧度。
他松开手,转过身,对着僵在原地的钱峰伸出了手。
“符呢?”
钱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那张被他捏得有些发皱的黄纸符递了过去。
李闲接过黄纸,看都没看,直接转身,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姿势,将那张符,“啪”的一声,贴在了盔甲的头盔眉心处。
动作干脆利落,像是在给一具尸体贴上封条。
“就……就这样?”钱岩愕然出声。
五万两银子,就为了听他说了几句风凉话,然后像个顽童一样,把一张纸贴在盔甲上?
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不然呢?”李闲回头,冲他咧嘴一笑,“你还想看我跳大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刘半仙,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庞上第一次血色尽褪,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不对!这煞气……它不是被镇压,也不是被驱散……它……它是在朝拜!它在向这位……‘仙长’臣服!”
众人闻言,齐齐一愣。
他们感觉不到什么煞气,只觉得屋子里的温度,好像又降低了几分。
而那副盔甲,在贴上黄纸符之后,表面那层冰冷的寒光,似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收敛。原本暴戾、混乱的气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梳理、凝聚。
不再是四散的凶煞,而像是一柄收回鞘中的绝世凶刀,锋芒尽敛,却更加危险。
李闲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仍在呓语的钱德贵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并无任何真气灵力,却仿佛牵引着某种无形的秩序,快如闪电般,在钱德贵的眉心、咽喉、心口三处要穴上各自点了一下,这三点,并非灌注生机,而是在用一种霸道的规则,强行将钱德贵那被军煞冲散的三魂七魄,重新“锚定”回这具躯壳之内。
“醒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规则之力,直接印入了钱德贵混乱的魂魄深处。
床上的钱德贵,身体猛地一颤。
那含糊不清的呓语,戛然而止。
他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