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
天色是深沉的墨蓝，星子尚未完全隐去。
整座临江府却已经醒了。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小贩的吆喝，一种奇异的、肃穆的寂静笼罩着全城。家家户户门前，自发地挂上了白灯笼，微弱的烛光在晨风中摇曳，将朱雀大街映照成一条通往幽冥的河流。
百姓们穿着素色的衣裳，扶老携幼，默默地汇聚到街道两侧，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
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被故事感染的悲戚，一种对英雄的朴素敬意。
辰时三刻，吉时不至，凶时已到。
“咚——”
一声沉闷悠远的鼓响，从街角那座被包下的染坊院落中传出。
不是喜庆的红鼓，而是蒙着牛皮的战鼓。
鼓声三响，院门大开。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李闲，而是方文山。
他身穿最正式的祭祀大袍，头戴高冠，神情庄重肃穆。他手中捧着一卷祭文，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青石板路，而是朝堂的玉阶。
在他身后，钱德贵一身锦衣，却套了件刺眼的麻布孝服，肥胖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由两个家丁搀着，几乎是被架出来的。
再往后，便是那震撼全城的景象。
没有棺椁。
只有一队队高举着“林”字大旗的纸人兵士，它们披着墨色的纸甲，手持长枪纸刀，面目画得刚毅肃杀。
纸马高大神骏，配着全套的鞍鞯战刀，仿佛下一刻就要奔腾而出。
一支沉默的、来自阴间的军队，在晨光中，浩浩荡荡地开上了朱雀大街。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这哪里是出殡？这分明是迎一支百战之师，荣归故里！
李闲，就走在这支纸人军队的最前方。
他依旧穿着那身金线织就的俗艳衣裳，在这满城缟素之中，像是一团突兀燃烧的火焰，刺眼到了极点。
他没有看两旁的百姓，也没有理会那些投来的复杂目光。他只是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着，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那份嚣张，那份俗气，在此情此景的映衬下，反而化作了一种惊世骇俗的悲壮。
像是在用最灿烂的生命，去祭奠最悲凉的死亡。
二楼的茶馆里，临窗的位置。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放下手中的茶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不是在看那支纸人军队，而是在“看”它们所引动的气。
“不对劲。”老者喃喃自语。
他对面，一个背负长剑的青年冷哼一声：“一个江湖骗子，用些银子收买人心，搞出来的噱头罢了，有什么不对劲？”
“你只看到了形，却没看到势。”老者缓缓摇头，“你看这满城百姓，心意汇聚，悲愤凝结，已经成了一股‘势’，那年轻人，不是在办丧，他是在借势，在梳理这股势。”
青年皱眉：“借凡人之势？可这股势驳杂而脆弱，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其身，此人竟敢直接引万民之念梳理军魂煞气，他就不怕被这股洪流冲垮心神，沦为白痴吗？”
“一人的念头是虚妄，万人的念头，便可撼动幽冥。”老者端起茶杯，目光死死锁定在李闲的背影上，“这人……是个高明的风水师。可寻常风水师借山川地脉之势，他竟敢直接撬动万民信念，拿一城人心当做祭坛！他不是疯子，就是个把天地当棋盘的枭雄！
街道的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馄饨摊。
刘半仙哆哆嗦嗦地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他那双瞎眼里，此刻却仿佛能看见那股滔天的气势。他身旁的钱峰，早已没了半分大少爷的架子，脸色煞白，死死抓着刘半仙的胳膊。
“爹……他……他真的……”
“闭嘴！”刘半仙低声呵斥，“别用‘他’，要用‘您’！你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下的那头巨兽，根本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他能感觉到，那股原本盘踞在钱府，让他心惊胆寒的凶煞之气，此刻正随着这支队伍，缓缓移动。
不，不是移动。
是……是跟随者。
像是一条被主人牵引的恶龙，收敛了所有的爪牙，温顺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个认知，让刘半仙的牙齿都在打颤。
送葬？
这哪里是送葬，这分明是神主在巡视他的军团！
“人群的另一侧，两个穿着短打，看似寻常武夫的年轻人，正靠在墙根下，冷眼旁观。
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师兄，观主派我二人前来追查明尘师叔之事，线索就断在此地。可……目标就是这小子吗？你看他那副德行，行事张扬，一身俗气，得意忘形，像个跳梁小丑，哪有半点修行者的沉稳？”
被称为师兄的青年眼神阴鸷，没有立刻回答。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属于将军凶魂的煞气，就在那支队伍里。但那股煞气，却被一股更庞大、更凝聚的“势”包裹着，冲刷着，洗涤着，他们的神念一旦靠近，便如泥牛入海，瞬间被那万民汇聚的意念洪流冲得粉碎。
半晌，师兄才沉声道：“气息的源头错不了。但这股万民愿力……太庞大了。此人竟敢引万民之念为熔炉，冲刷军魂煞气，绝非一个凡俗骗子能做到。”
师弟大惊：“引万民愿力？这……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凡人念头驳杂，他如何驾驭？难道他背后有高人？”
师兄的目光回到李闲那身扎眼的俗艳金衣上，眼中的惊疑渐渐被鄙夷取代，冷哼一声：“我派典籍有载，上古有大能行事，喜好立一‘华盖’于明处，其身华美，引动八方耳目，而真身则隐于华盖之阴影下。你看他那副德行，正是最好的伪装。此人如此张扬，就是为了掩盖其背后之人的行踪！一个被推到台前的棋子，一个用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幌子。好一招灯下黑！盯紧他，那只藏头露尾的老鼠，迟早会露出尾巴。”
师弟恍然大悟：“师兄说的是！真正的高手，藏在暗处。”
师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手段不错，可惜遇到了我们，盯紧他，那只藏头露尾的老鼠，迟早会露出尾巴。””
这种手段，他们闻所未闻。
这让他们愈发肯定，李闲只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
送葬的队伍行至朱雀大街的尽头，正对着奔流不息的临江。
赵铁柱早已带着一队衙役，清空了前方的渡口。他换回了皂衣，腰佩长刀，国字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那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毕露。
李闲停下脚步。
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下。
万众瞩目之下，他走上前，从方文山手中，接过了那卷写满了字的祭文。
他没有念。
而是走到了江边，将那卷祭文，缓缓展开。
江风吹过，祭文猎猎作响。
李闲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丹田气，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镇南军，林萧！”
“率三千袍泽！”
“魂兮——归来！”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悲戚的哭诉。
只有九个字，简单，直接，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轰！”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呼唤，整座临江府上空，那股由万民悲愤汇聚而成的“势”，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一股无形的狂风，以李闲为中心，猛然席卷开来！
吹得江面浪花翻涌，吹得满城白幡狂舞，吹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在无人看见的层面，那支纸人军队的上方，浮现出三千个模糊而狰狞的黑影。
他们仰天咆哮，无声的嘶吼震动着虚空，千年的怨气与煞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然而，这股足以让任何修行者心神崩溃的凶煞，却被那股更庞大的万民之势，死死地压制、包裹、冲刷。
李闲站在风暴的中心，衣袂狂舞，那身俗艳的金衣，此刻却仿佛比日光还要耀眼。
他笑了。
心念，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专注。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纸人军阵，扫过那三千咆哮的军魂，扫过这满城的白幡，扫过这汇聚成海的万民之意。
【叮！规则交互判定中……】
【目标：临江府万民意念、镇北军聚合体军魂、千古奇冤之大势。】
【交互方式：神主级因果共鸣——‘舔’！】
【判定成功！交互深度极高！规则契合度完美！】
【你兑现了你的承诺，以一场盛大的仪式，给了他们‘名’与‘荣’。】
【你获得了【镇北军魂（聚合体）】的最高级别认可，因果链条彻底融合！】
【称号【三军神主】效果激活：‘魂归来兮’！】
【镇北军魂（聚合体）状态变更：由【应承】转化为【归附（英灵）】！】
【备注：他们不再是怨气冲天的凶魂，而是认可你的、拥有荣耀的英灵。他们将是你最忠诚的守护者，亦是你手中最锋利的刀。】
【你平息了一场延续千年的怨念，梳理了一城的气运，此为大功德。】
【功德+！】
【气运+1000！】
李闲只觉得一股暖流从灵魂深处涌出，滋养着那颗“归墟之种”，舒畅得让他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将手中的祭文，随手一抛。
那卷写满字的白绢，并未落入江中，而是在空中，无火自燃。
点点金色的火星，如同萤火虫一般，纷纷扬扬地飘向那三千军魂。
每一点火星融入，就有一个黑影变得凝实一分，身上的狰狞与怨毒就消散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铁血的、属于军人的沉静与荣耀。
风，停了。
江面，恢复了平静。
那三千英灵的身影，渐渐隐去，与那支纸人军队，合二为一。
一切，尘埃落定。
李闲转过身，面对着满城百姓，脸上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他拱了拱手，朗声道：“诸位，戏，唱完了！都散了吧！”
说完，他便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第一个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仿佛刚才那个引动天地异象的人，根本不是他。
茶馆二楼，那老者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被捏得粉碎。
墙角下，千鸟观那名阴鸷的青年，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李闲离去的背影，脸上的鄙夷，第一次变成了凝重与惊疑。
他感受到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那股庞大而熟悉的凶煞之气……消失了。
不是被镇压，不是被隐藏。
而是彻彻底底地，被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