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骑士,以及他身后那支从地狱中走出的军队,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他们没有立刻发起冲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压迫。那股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破灭意志,像一块无形的磨盘,缓缓转动,要将这片天地间的一切规则、一切生灵,都碾成齑粉。
陆云帆身后的贪狼虚影,第一次发出了代表着威胁与不安的低沉咆哮。
那不是面对猎物的兴奋,而是同类相遇,争夺领地的本能警告。贪狼与破军,同为杀伐之星,天生便是宿敌。
“装神弄鬼。”陆云帆脸上的肌肉紧绷,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他精心布置的舞台,被萧倾歌的顽抗打乱了节奏,又被青玄宗的宵小之辈玷污,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不知所谓的程咬金。
狂怒,像地火一般在他胸中升腾。他才是这片天地的主角!任何胆敢抢夺他光芒的存在,都必须死!
他正要下令,让身后的血肉堡垒,将这支诡异的军队连同那个骑士一起碾碎。
可就在这时,另一种声音,压过了风雨,压过了煞气嘶吼,甚至压过了那沉重的脚步声。
轰隆隆——
那不是雷声。
声音来自地底,来自四面八方。大地,开始以一种远超之前的频率剧烈震颤。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在所有人脚下疯狂蔓延,喷涌而出的,不再仅仅是黑色的地煞阴气。
还有水。
漆黑、冰冷、散发着浓郁腥臭与怨气的水!
“是……是云梦大泽的水!”军阵中,灰袍法师的尖叫声,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与绝望,“‘无根之水’倒灌!提前了!怎么会提前了整整六天?!”
他的计划,他与镇南王陆擎苍的约定,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时间差之上。先以人祸制造炼狱,再由陆云帆扮演救世主收割信仰,最后在天灾(洪水)降临之前,完成命格的偷天换日。
可现在,天灾,不请自来了!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黑线冲天而起。
那不是线,而是一堵高达数十丈,连接了天与地的恐怖水墙!黑色的浪潮,裹挟着无数破碎的村庄残骸、挣扎的妖兽、以及数不清的浮尸,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这片早已沦为人间炼狱的战场,席卷而来!
土丘之上,萧倾歌体内的功德金光猛地一颤,并非源于消耗,而是一种来自规则层面的剧烈悸动。
她手中的“秩序”大旗,第一次向她传递来清晰无比的警兆——某种以血脉为钥匙,以苍生为祭品的古老契约,被强行激活了!这片大地的因果,正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宏大力量,提前清洗!
“完了……”山坳里,韩蒙看着那道如同天倾般的巨浪,感受着那股足以淹没一切的毁灭气息,喃喃自语。
这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无论是镇南军的血肉堡垒,还是萧倾歌撑起的那片功德金光,在这真正的天地之威面前,都渺小得如同沙砾。
所有人都将被清洗。
土丘之上,萧倾歌握着旗杆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能感觉到,李闲传递过来的功德之力,在那黑色水墙出现的一瞬间,消耗速度陡然暴增了十倍不止!
那水,不是凡水。
那是积攒了云梦大泽数千年阴煞、怨念、与无数生灵死气的“咒怨之水”,是天道诅咒引动的,最直接,也最暴力的清洗工具!
她脚下的“秩序”,庇护的是人道。而这洪水,代表的,却是要将一切人道痕迹抹去的天道之怒。
金色的护罩,在这股意志的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陆云帆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计划全盘脱轨,从棋手沦为棋子的巨大恐慌与暴怒。
他可以接受用士卒的生命去填,可以接受与那神秘骑士对垒,但他不能接受,自己连出牌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这蛮不讲理的天灾,连同棋盘一起掀翻!
“结阵!结军魂大阵!给我顶住!”他嘶声怒吼,声音已经完全变形。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被那末日般的景象夺去心神,陷入绝望之时。
异变,再次发生。
那堵毁天灭地的黑色水墙,在距离战场还有数里之遥的地方,竟诡异地放缓了速度。滔天的巨浪,缓缓向两侧分开,仿佛在恭迎着某位至高无上的君王。
一道身影,踏着黑色的浪潮,从分开的水幕中,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女人。
她身着一袭素白的长裙,裙摆在黑色的水面上拖曳,却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污秽。三千青丝如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没有任何发饰,却比任何华贵的珠宝都要夺目。
她赤着双足,每一步落下,脚下的怨水便会瞬间变得清澈,并从中生出一朵洁白的莲花。
她就那样,一步一莲华,从末日的洪流中,走向这片混乱的战场。
当她出现的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抽走了。
狂风,静止了。
煞雨,停歇了。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绝望的灾民,还是浴血的士卒,亦或是自命不凡的陆云帆,都被她牢牢吸引,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美。
不是凡俗的美,而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种族、乃至生命形态的,源自“道”本身的完美。
她的容颜,仿佛是天地间所有美好事物的集合体,多一分则显繁复,少一分则有缺憾。
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春风,看到了夏花,看到了秋月,看到了冬雪。
看着她,就让人生不出任何亵渎的念头,只想跪伏在地,献上自己的一切,只为能永远沐浴在她那神圣的光辉之下。
就连那支从地狱中走出的破军之师,身上那股焚尽苍生的杀意,在她的面前,都悄然收敛。
为首的那名骸骨战马上的骑士,缓缓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低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高傲的头颅。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灰袍法师和玄灵道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能让“破军”俯首称臣的存在……她究竟是谁?!
女人没有看任何人,她的脚步很慢,却仿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几步之间,便已来到了战场的正中央,来到了陆云帆的面前。
她停下脚步,那双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陆云帆。
陆云帆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引以为傲的贪狼命格,他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铁血意志,在这个女人的注视下,竟如同三岁孩童般脆弱。
他甚至无法生出敌意,心中涌起的,只有一股想要将自己的一切,包括野心、荣耀、乃至生命,都奉献给她的冲动。
“你……是谁?”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干涩的字眼。
女人看着他,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那笑容,让天地为之失色。
“陆擎苍没告诉你吗?”她的声音,如天籁,如清泉,洗涤着每个人的灵魂,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悲悯。
“这镇南域九府三百六十一城,亿万生民的怨气、绝望与最终献上的信仰,从来都不是为你准备的。”
她缓缓伸出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向陆云帆的眉心。
陆云帆想要躲闪,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轻点在陆云帆眉心的手指,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声音里带着一丝仿佛神明俯瞰蝼蚁的怜悯笑意:“你的父亲,让我代他转告你——这份集一界之怨、万民之血的祭品,他很满意,而这份祭品,便是他献给我云梦水府的……聘礼。”
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也像一柄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了陆云帆的灵魂最深处。
“而你,我未来的夫君……”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了陆云帆眉心前一寸的地方,没有落下。
“是这份聘礼中,最重要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