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窗棂,将皇家女学琴房里的檀香气息搅得愈发清浅。姜瑶捏着衣袖站在廊下,望着檐角垂落的铜铃被风推得轻轻摇晃,心里像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絮——方才周夫子传话,今日琴课要抽查新学的《平沙落雁》,可她连琴弦的调式都还没记全。
“庶女就是庶女,连琴都摸不熟,还敢来女学占位置?”
尖锐的声音从身后撞来,姜瑶回头时,正撞见姜柔扶着丫鬟的手踏上台阶。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绣玉兰花的襦裙,发间簪着支累丝嵌珠的步摇,走一步便晃出细碎的金辉,与琴房外悬挂的“和雅”匾额格格不入。
“姐姐说笑了,”姜瑶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出的毛边,“我初学乍练,自然不及姐姐娴熟。”
“娴熟?”姜柔嗤笑一声,抬手拨了拨鬓边的碎发,指甲上的凤仙花汁红得刺眼,“这可不是侯府后院的玩闹,是皇家女学的课业。待会儿夫子问起,你难道要告诉她,你连《高山流水》都弹不完整?”
这话像根细针,精准地刺中姜瑶的软肋。她确实只在沈清沅的指点下摸过三次琴,每次都要先花半个时辰辨认琴弦——宫商角徵羽五个音,在她听来总像是绕在指尖的乱线,怎么也理不清。
“姜瑶姐姐,别理她。”林薇从琴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抱着那张半旧的桐木琴,“清沅姐姐说帮你备好谱子了,咱们先进去温一温。”
姜柔斜睨了林薇一眼,见她身上那件月白长衫洗得发灰,嘴角的弧度压得更低:“镇国公府的旁支,倒和庶女走得近,真是有失体统。”
林薇的脸腾地红了,抱着琴的手紧了紧。姜瑶上前半步,将林薇挡在身后,声音不高却清晰:“林薇妹妹心善,肯指点我这个笨学生,倒是比某些只会倚仗家世的人强些。”
“你说谁倚仗家世?”姜柔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过的几个小姐纷纷侧目,“我母亲是侯府正室,我父亲是朝廷命官,我凭什么不能……”
“上课了。”
清冷的声音从琴房门口传来,打断了姜柔的话。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教琴的白夫子抱着一架七弦琴站在那里,素色的道袍上沾着些草屑,显然是刚从后山采完药回来。她眼神扫过廊下的三人,最终落在姜瑶身上:“姜瑶,你先来。”
姜瑶的心猛地一沉。她捏着衣角走到琴案前,沈清沅早已在案上放了张手抄的谱子,墨迹还带着淡淡的松香——定是她特意让人从家里取来的松烟墨。姜瑶指尖在谱子上顿了顿,抬眼时正对上沈清沅鼓励的目光,那目光像春日里的阳光,轻轻落在她紧绷的肩背上。
“弹《平沙落雁》的前半段即可。”白夫子盘腿坐在蒲团上,将自己的琴放在膝头,“不必紧张,听着弦音找感觉。”
姜瑶深吸一口气,将微凉的手指落在琴弦上。指尖刚触到丝弦,就被那冰凉的触感惊得一颤,错拨了相邻的“羽”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
“嗤——”
姜柔的嗤笑声从斜后方传来,像片枯叶落在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难堪的涟漪。姜瑶的指尖僵在弦上,耳尖瞬间烧了起来,眼前的谱子上,那些用蝇头小楷写就的音符突然变得模糊,像是在嘲笑她的笨拙。
“继续。”白夫子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姜瑶咬紧下唇,逼着自己重新落指。这次她刻意放慢了速度,指尖按在“宫”弦上,用力稍重,琴音便沉得像块石头;换“角”弦时又收了力,声音轻得像缕烟。断断续续的音符在琴房里飘着,时而像被风吹散的雁鸣,时而像被雨打湿的枯枝,哪里有半分“平沙落雁”的空灵意境。
“停。”白夫子抬手,腕间的银镯子滑到肘弯,“你这不是弹琴,是在数弦。”
姜瑶的脸彻底白了。她站起身,手指蜷缩在袖中,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是学生愚钝,辜负了夫子的教导。”
“愚钝?”姜柔突然开口,声音甜得发腻,“妹妹怕是连琴弦都认不全吧?前几日我还看见你对着琴谱发呆呢,莫不是连字都识得不多?”
这话戳得又准又狠。满屋子的小姐都知道姜瑶在侯府时没读过多少书,此刻听姜柔这么说,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探究与轻视。坐在前排的定安侯府小姐甚至掩着嘴轻笑,鬓边的珍珠花钗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姜瑶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她知道姜柔是故意的——从入学第一天起,对方就没放过任何一个能让她难堪的机会。只是这次,她确实无力反驳。
“姜柔,你弹。”白夫子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姜柔身上。
姜柔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莲步轻移地走到另一架琴前,姿态优雅地坐下。她抬手拨弦的瞬间,琴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第一个音清亮如泉,第二个音婉转似莺,《高山流水》的旋律流水般淌出来,指法娴熟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果然是侯府嫡女,就是不一样。”
“这指法,怕是请了京里最好的琴师教的吧?”
赞叹声此起彼伏,姜柔的嘴角扬得更高,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瞟着站在角落的姜瑶,像是在炫耀自己精心打扮的孔雀。
一曲终了,白夫子却只是淡淡颔首:“指法尚可,意境不足。”
姜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夫子……”
“你弹的是音符,不是山水。”白夫子打断她,指尖在自己的琴弦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音,“俞伯牙鼓琴,钟子期能听出‘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你这琴声里,只有‘我要弹得好听’,没有山,也没有水。”
这番话像盆冷水,浇得姜柔脸色发白。她咬着唇低下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琴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白夫子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又落回姜瑶身上:“你既初学,为何不报入门班?”
姜瑶定了定神,如实答道:“学生想着,多听多练总能学会,不想给夫子添麻烦。”
“添麻烦?”白夫子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水波般漾开,“学琴本就是从麻烦里磨出来的。你连试都不敢试,才是真的添麻烦。”她说着看向沈清沅,“清沅,你愿不愿意带带她?”
沈清沅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学生愿意!夫子,姜瑶姐姐虽然学得慢,但悟性很好,上次我教她认弦,她……”
“不必说了。”姜柔猛地站起来,裙摆扫过琴案,带倒了一个装着松香的小碟,“夫子,她连基本的乐理都不懂,让清沅妹妹带她,岂不是耽误清沅妹妹的课业?再说了,庶女……”
“够了。”白夫子的声音陡然转冷,“女学里只有学生,没有嫡庶。姜柔,你若再敢以身份压人,便去抄《乐记》三十遍。”
姜柔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终究没敢再顶嘴,悻悻地坐回原位,只是看向姜瑶的眼神里淬了毒。
白夫子这才转向姜瑶,语气缓和了些:“今日先跟着清沅识谱,明日我教你调弦。记住,琴是心声,不是炫技的玩意儿。你心里有什么,弦上才能弹出什么。”
姜瑶怔怔地看着白夫子,忽然想起母亲诗集里的那句话:“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她以前总不懂,为何几根琴弦能弹出太古的声音,此刻看着白夫子素净的侧脸,听着琴房里若有若无的松香,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多谢夫子。”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向沈清沅身边的空位。
林薇赶紧把那张抄好的谱子推过来,压低声音说:“我就说夫子人好嘛,你看……”
“姜瑶姐姐,”沈清沅握着她的手按在琴弦上,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别理姜柔,咱们从‘宫’弦开始,一个音一个音地找。你听,这个音像不像你上次在后山听到的泉水声?”
温暖的指尖,熟悉的声音,还有白夫子那句“琴是心声”,像三股暖流,慢慢化开了姜瑶心里的冰。她望着琴弦上跳动的光影,忽然觉得那些绕在指尖的乱线,似乎有了一丝可以理清的头绪。
窗外的海棠花还在落,铜铃依旧在晃。姜瑶深吸一口气,跟着沈清沅的指引,轻轻拨动了第一根弦。这次的音虽然依旧生涩,却不再是慌乱的杂音,倒像是初春破冰的第一缕水响,带着点笨拙的勇气,在琴房里慢慢漾开。
姜柔坐在斜对面,看着那两人头挨着头研究谱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连琴都弹不好的庶女,总能得到旁人的善意;为什么自己样样拔尖,却总在关键时刻被人抢了风头。
风卷着花瓣掠过她的裙角,带来琴房里传来的第二个音符。姜柔猛地别过脸,看向窗外湛蓝的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下次,下次一定要让姜瑶知道,庶女永远只能是庶女,就算进了皇家女学,也配不上和她平起平坐。
而她没看见的是,白夫子望着姜瑶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指尖在自己的琴弦上,无声地应和了一个清浅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