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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窗棂时,姜瑶正用指尖捻着半块青墨在砚台里研磨。墨锭边缘已被磨得圆润,是刘妈塞给她的那半块,如今只剩薄薄一片,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咚——咚——”更漏敲过二更,隔壁传来姜柔与丫鬟说笑的声音,隐约夹杂着“新得的湖笔”“贡宣”之类的字眼。姜瑶将磨好的墨汁倒进小瓷碗,借着灯光翻开今日抄的《女诫》,纸页粗糙得硌手,是她用月例钱在坊间买的草纸。

女学每月初一发月例,二两银子并一套文房四宝,原是够寻常学生用度的。可这三个月来,姜瑶领到的墨锭总比旁人小一圈,纸张也多是发黄的劣等品。起初她只当是库房偶然的疏忽,直到昨夜林薇捧着新领的砚台来借墨,她才惊觉不对——林薇那方歙砚莹白如玉,分明是上等货色,而自己这个月领到的,仍是块布满砂眼的普通石砚。

“莫不是管事嬷嬷看我们出身旁支,故意克扣?”林薇咬着唇瓣,指尖划过砚台边缘的裂痕,“我听说镇国公府的嫡小姐领的是端砚,连笔杆都是紫檀木的。”

姜瑶当时正用树枝在地上练习笔画,闻言动作一顿。她想起昨日去库房领东西时,王嬷嬷塞给姜柔一个锦盒,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姜柔脸上泛着得意的红。那时她只当是王氏又私下送了东西,此刻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去趟库房。”姜瑶搁下树枝,月光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影。林薇想拦,却被她按住手腕:“放心,我只看看。”

女学的库房在西北角,挨着杂役房,此刻只有一盏孤灯悬在梁上,映得梁上的蛛网明明灭灭。王嬷嬷正踮着脚往高柜上放账本,见姜瑶进来,脸上的笑立刻僵住,手里的铜锁“哐当”砸在地上。

“姜小姐这时候来,可是缺了什么?”王嬷嬷弯腰捡锁,鬓角的银钗歪到一边,“库房规矩,亥时后不得入内。”

姜瑶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柳条筐,里面堆着些用旧的笔杆,其中几支看着眼熟——上个月她领的笔,笔尖刚用三天就秃了,笔杆上那道月牙形的裂痕,此刻正躺在筐底泛着冷光。

“学生想补领些松烟墨。”她垂眸掩住眼底的波澜,声音平稳如旧,“前几日练字时不慎摔碎了,怕耽误明日的课业。”

王嬷嬷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转身从矮柜里摸出个纸包:“就剩这点了,你且凑合用。”纸包里的墨锭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边缘还缺了个角。

姜瑶接过纸包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桌案上摊开的账册。借着灯光,她看清上面用朱砂笔标注的数字:“姜柔——上等墨二锭、贡宣一刀、湖笔十支”,而紧挨着的“姜瑶”二字后,记的是“普通墨半锭、草纸五十张、杂笔三支”。

“嬷嬷,”姜瑶将纸包攥在手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学生记得入学时苏夫子说过,女学供给一视同仁,为何……”

“哪来那么多为何?”王嬷嬷猛地合上账册,木桌发出刺耳的声响,“嫡庶有别,用度自然不同!姜小姐还是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别惹得夫子们不快!”

这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刺进姜瑶的心口。她想起母亲留在旧木箱里的那本账册,每页都用工整的小楷记着家用,连买一根绣花针都清清楚楚。那时母亲总说:“账目清,人心才能清。”

她后退半步,福了福身:“多谢嬷嬷提点,学生告退。”转身离开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王嬷嬷的啐骂:“不知好歹的庶女,也配和嫡小姐比?”

夜风卷着寒意钻进领口,姜瑶站在海棠树下,将那半块残墨掏出来。墨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王氏看她时的眼神。她忽然想起苏夫子借给她的《孙子兵法》里有句话:“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第二日天未亮,姜瑶就揣着从林薇那里借来的算盘去了藏书阁。她记得角落里有个旧书架,摆着历年女学的出入账册。露水打湿了她的粗布裙角,却没让她放慢脚步——她要找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那些和她一样出身旁支的学生。

果然,在嘉靖二十三年的账册里,她发现了蹊跷。镇国公府的旁支小姐领的笔墨与嫡女相差无几,而永宁侯府、礼部尚书府的庶女,用度竟都和自己一样。更让她心惊的是,账册上记录的“上等墨月耗二十锭”,实际入库的却有三十锭,多出的十锭去向不明。

“你在看什么?”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姜瑶手一抖,算盘珠子“噼啪”落了一地。她转身见是沈清沅,松了口气的同时,脸颊也热了起来——她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过。

沈清沅弯腰帮她捡算盘,目光落在摊开的账册上,眉峰微微蹙起:“这些账有问题?”

姜瑶咬了咬下唇,将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说了。沈清沅听完,指尖在“姜柔”的名字上敲了敲:“我娘管着吏部的账房,说账目最忌‘暗账’,就是这种明着合规、暗地克扣的伎俩。”她忽然笑了,眼尾的朱砂痣像朵要开的花,“我倒有个法子,能让王嬷嬷自己把东西交出来。”

巳时的阳光斜斜照进库房,王嬷嬷正指挥小丫鬟将一摞宣纸搬进内室。姜瑶和沈清沅并肩站在门口,后者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看着就价值不菲。

“沈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王嬷嬷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黏在漆盒上,“这是……”

“我娘新送的徽墨,说是用松烟和珍珠粉调的,”沈清沅打开漆盒,里面的墨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可惜我用不惯这么好的,想着库房或许需要,就送来了。”

王嬷嬷的眼睛亮得像要冒火,伸手就要去接,却被沈清沅轻轻避开。

“不过在这之前,”沈清沅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柳条筐,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听说有些同学领的笔墨不够用,苏夫子昨日还问起,说要亲自来查查账。”

王嬷嬷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白了。她知道苏夫子最是较真,当年有位皇子的伴读想多领两刀纸,都被她罚抄了三遍《劝学》。

“是老奴糊涂!”王嬷嬷“扑通”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砖上的声音让姜瑶心头一跳,“前几日盘点时发现账目有误,正要补上呢!”她连滚带爬地打开高柜,将里面藏着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抱出来,“这些都是给各位小姐备好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分……”

姜瑶看着那些熟悉的湖笔和贡宣,忽然明白沈清沅的用意。与其拿着账册去争执,不如借苏夫子的名头敲山震虎——王嬷嬷怕的从不是庶女的抱怨,而是夫子们的问责。

“既然嬷嬷心里有数,”沈清沅合上漆盒,语气依旧温和,“那就劳烦尽快分下去吧。我和姜瑶还要去上算术课,先走了。”

两人走出库房时,听见身后传来王嬷嬷指挥丫鬟分东西的声音。阳光落在沈清沅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姜瑶忽然想起初见时,这位吏部侍郎之女也是这样,用一句“要看她做什么”,轻轻化解了姜柔的刁难。

“谢谢你。”姜瑶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还留着为小丫鬟擦手时沾上的茶渍。

沈清沅转过头,眼尾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格外分明:“我娘说,帮人就是帮己。再说了,”她凑近姜瑶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我早就看王嬷嬷不顺眼了,上次她还克扣了我最喜欢的绿豆糕。”

姜瑶忍不住笑了,这是她来女学后,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风卷着海棠花瓣落在她们发间,像撒了把碎金。

傍晚时分,林薇抱着新领的砚台冲进宿舍,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瑶姐姐,你看!是端砚呢!王嬷嬷还一个劲地给我道歉,说以前是她看错了名册!”她忽然压低声音,“我听杂役房的丫鬟说,好多旁支小姐都领到了新笔墨,都在说……是你和沈小姐帮忙讨回来的。”

姜瑶正在灯下写算术题,闻言笔尖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她想起午后去食堂时,几个曾对她冷眼旁观的旁支小姐主动朝她点头微笑,还有人悄悄塞给她一块桂花糕,说是自家做的。

“举手之劳而已。”姜瑶将那团墨渍改画成朵小小的梅花,花瓣纤细却挺拔。

夜深人静时,姜瑶坐在窗前,看着月光在账册上流淌。她忽然明白,母亲留下的不只是诗集里的批注,还有那份在困顿中依然挺直腰杆的骨气。就像此刻案头的那半块残墨,虽不起眼,却能写出最清亮的字。

窗外的海棠花又落了几片,姜瑶将改过的账册收好,指尖划过“姜瑶”二字后的新记录:“上等墨一锭、贡宣五十张、湖笔五支”。墨迹未干,却像在她的逆袭之路上,落下了坚实的一笔。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苏夫子的书房里,沈清沅正将今日的事娓娓道来。苏夫子放下手中的茶杯,望着窗外的月色,眼底闪过一丝欣慰:“这孩子,不仅有才华,还有难得的分寸。”她提笔在纸上写下“姜瑶”二字,笔锋苍劲有力,像极了多年前那本诗集里的批注。

月光穿过窗棂,落在纸页上,将两个字映照得愈发清晰。而女学的夜色里,仿佛有无数新抽芽的希望,正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