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西,三百顷。
当马车终于停下,秦战掀开车帘,看到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在初冬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芜。
这里所谓的“官田”,更像是被老天爷随手遗弃的一块破布。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着,覆盖着枯黄的、硬邦邦的草梗,像是生了癞疮的头皮。几丛顽强的荆棘虬结在一起,枝干扭曲,带着尖锐的刺。远处有一条几乎断流的小河沟,河床大部分干涸龟裂,只有中间一线浑浊的泥水有气无力地流淌着,散发着一股土腥和腐烂水草混合的沉闷气味。更远处,是起伏的、光秃秃的土丘,像一群趴窝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风毫无遮挡地刮过旷野,卷起地上的浮土和草屑,打在脸上,带着干冷的刺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荒野特有的、空旷而寂寥的味道,与咸阳城那复杂浓烈的“人味儿”截然不同。
“额滴娘嘞……” 二牛第一个跳下马车,踩了踩脚下硬得硌脚的土地,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这……这地能种出个啥?种石头都嫌它贫瘠!”
黑伯也跟着下了车,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那土色浅黄,颗粒粗糙,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肥力。“这地……怕是荒了不止十年了。王上这赏赐……可真够实在的。” 他的话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忧心。
百里秀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目光扫过这片广阔的荒地,眼神却不像二牛和黑伯那样沮丧,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规划者的冷静。“地方虽荒,但足够大,也足够偏。校尉,这里没有咸阳那么多眼睛,或许……正适合我们做些事情。”
荆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周围的荆棘丛和土坡后,进行例行的安全探查。
秦战最后一个下车,左臂依旧吊着,右手的诏书已经被他攥得温热。他深深吸了一口这荒凉之地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带着土腥和枯草的味道,直灌肺腑,却奇异地让他因为咸阳的算计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没有高墙,没有窥视的目光,只有天地和寒风。
这里,是真正的白纸,也是真正的烂泥潭。
“头儿,咱现在咋整?” 二牛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秦战,“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没有!晚上难不成睡野地里?”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一阵更强劲的寒风呼啸着卷过,吹得几人衣袍猎猎作响,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秦战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荒原,投向那片干涸的河沟,又看了看远处土丘的走向。
“百里,” 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很稳定,“记录。第一,水源。那条河沟必须疏浚,找到稳定的水源,或者打井。第二,驻地。背风,近水,地势略高,避开可能的洪水线。我看那边土丘脚下就不错。第三,材料。勘察附近是否有可用的黏土、石料、木材。”
百里秀立刻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炭笔和一卷略显粗糙的纸(这是秦战工坊的试验品),飞快地记录起来,眼神专注。
“黑伯,带几个人,看看这土质,能不能烧砖烧陶。我们不可能一直住帐篷。”
“二牛,别愣着!带所有能动弹的人,砍荆棘,平整土地,先搭起几个能窝身的草棚子!天黑之前,必须有个能落脚的地方!”
秦战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而迅速,带着战场上那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二牛一听有活干,顿时来了精神,嗷了一嗓子:“得令!兄弟们,跟俺来!让这破荒地看看咱们的厉害!” 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招呼着那些跟着他们从咸阳出来的、原技术营的骨干们,如同放出笼子的猛虎,扑向了那些张牙舞爪的荆棘丛。
黑伯也点了点头,招呼了两个懂点陶艺的工匠,拿着小锄头向不同方向走去,开始取样。
荒原上,第一次响起了人类劳作的声音——荆棘被砍断时发出的“咔嚓”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二牛那标志性的、时不时响起的粗豪吆喝声。
秦战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片瞬间活络起来的荒地,心中那因为咸阳而积郁的块垒,似乎也随着这原始的劳作,被一点点凿开。
这才是他熟悉的节奏。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用汗水,而不是心计。
然而,这片荒凉给予他们的“自由”并未持续太久。
将近午时,当几个简陋的、勉强能称之为“窝棚”的架子在二牛等人的努力下歪歪扭扭地立起来时,一队人马出现在了荒原的边缘。
人数不多,大约十来人,骑着瘦骨嶙峋的驿马,簇拥着一辆看起来比秦战他们那辆还要破旧的马车。为首的是个穿着底层官吏服饰、面皮焦黄、留着两撇稀疏鼠须的中年人,他端坐马上,用一种混合着好奇和倨傲的目光,打量着这片突然热闹起来的荒地,以及荒地中央那群看起来和流民差不多的人。
马车在距离秦战他们几十步外停下,那鼠须吏员翻身下马,动作带着点装腔作势的派头,他整了整并不得体的官袍,清了清嗓子,扬声问道:“尔等何人?在此作甚?可知此地乃栎阳西官田,岂容尔等擅自垦殖?”
他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小吏特有的、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拿捏感。
二牛正扛着一根粗大的荆棘走过来,闻言把荆棘往地上一扔,激起一片尘土,瞪着眼就要上前理论,却被秦战用眼神制止了。
百里秀上前一步,姿态优雅从容,与对方那刻意摆出的官威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我等奉王命于此,筹建技术营造司。阁下是?”
那鼠须吏员听到“王命”二字,眼皮跳了跳,倨傲的神色收敛了些,但依旧带着审视。他拱了拱手,语气稍微客气了点,但依旧透着股官僚气息:“下官乃栎阳县署工曹吏,陈午。奉县尊之命,前来查验……嗯,迎接上官。”
他嘴上说着“迎接”,但行为和语气里丝毫没有迎接的意思,更像是来确认和划定界限的。
“原来是陈工曹。” 百里秀神色不变,从袖中取出那份诏书,并未展开,只是示意了一下,“此乃王上诏命,秦战秦大人,现任将作少府丞,兼领技术营造司,主持此地事宜。”
陈午的目光在诏书上扫过,又落在一直沉默站立、左臂吊着的秦战身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评估这个看起来过于年轻、而且似乎还带着伤的“上官”的分量。
“原来是秦……秦丞。” 陈午的称呼带着点犹豫,将作少府丞品级比他高太多,但“技术营造司”是个新玩意,他摸不清深浅,语气便有些含糊,“下官失礼。只是……上官初来,按规矩,需至县署报备,领取堪合印信,明晰地界权责。此外,此地虽划拨上官使用,但一应营造、募工、取材,仍需符合县署章程,按时呈报……”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各种繁琐的“规矩”,从土地界限的勘定,到招募流民需要担保,再到砍伐树木、取用土石需要申请批文,林林总总,听得二牛在一旁直呲牙花子,黑伯也皱起了眉头。
这些规矩,像一条条无形的绳索,试图将这片刚刚获得一点生气的荒地,重新拉回到那个僵化、低效的官僚体系中去。
秦战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陈午说得口干舌燥,暂时停歇下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
“陈工曹,你看我这左臂,伤势未愈。”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陈午,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陈午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压力。
“我也看过了,这片地,荒了不下十年。”
“王命在身,不敢懈怠。技术营造司,要尽快建起来。”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是干硬的土地。
“所以,你说的那些规矩,” 秦战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陈午心上,“报备,我会派人去。章程,百里先生会与你对接。”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但是,地,我今天就要开始平整。棚子,我今天就要搭起来。人,我马上就要招募。材料,附近有什么,我就先用什么。”
他抬起右手,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那片正在搭建的窝棚和忙碌的人群。
“如果按部就班,等走完你所有的规矩,我这胳膊好了,地也还是这片荒地。陈工曹,你觉得,王上让我来这里,是来看守荒地的,还是来把它变成能用的地方的?”
陈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秦战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秦战最后说道,“技术营造司,干的就是打破一些老规矩,立起新规矩的活儿。从现在起,这里的规矩,先按我的来。有什么问题,让你上面的人,直接来找我秦战。”
他说完,不再看脸色青白交错的陈午,转身对百里秀吩咐道:“百里,你随陈工曹去县署办理一应文书。二牛,继续搭棚子!黑伯,抓紧时间验土!”
他的命令再次下达,众人轰然应诺,劳作声再次响起,直接将那僵在原地的陈工曹一行人晾在了一边。
陈午脸色变了几变,看着眼前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上官,又看了看那群如狼似虎、根本不理睬他的手下,最终咬了咬牙,对着秦战的背影勉强拱了拱手,悻悻地带着人,跟着百里秀离开了这片已然开始“失控”的荒地。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陈午身上那点可怜的官威,以及他被荒原的风沙和秦战的强硬击碎后的狼狈。
二牛凑到秦战身边,嘿嘿低笑:“头儿,痛快!就该这么治这帮子就知道摆规矩的蠹虫!”
秦战望着陈午等人消失的方向,目光却没有丝毫轻松。
“这才只是个开始。”他低声说,像是在告诫二牛,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一个小小工曹,不过是马前卒。真正的规矩,还在后面。”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
“抓紧时间吧。在我们的‘规矩’还能顶用的时候。”
远处,一只孤鹰正在荒原上空盘旋,似乎在寻觅着可以果腹的猎物,又像是在冷眼旁观着这片土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