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下达后的第三日,秦战一行人,终于再次踏上了前往栎阳的路。
这一次,与来时那种前途未卜、如同囚徒般被“护送”的感觉截然不同。队伍依旧精简,只有两辆马车和不到十名护卫,但气氛却焕然一新。那卷代表着王命和“试点”特权的诏书,被百里秀用油布仔细包裹,贴身收藏;嬴疾所赐的那一匣关乎关中命脉的舆图与简牍,则被秦战亲自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马车驶出咸阳西城门时,正值清晨。朝阳初升,将这座天下雄城的巨大轮廓勾勒得金碧辉煌,空气中弥漫着早市特有的、带着食物香气和牲畜粪便味的喧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一切都与来时无异。
但秦战的心境,却已沧海桑田。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在各方势力夹缝中求存的边关悍卒,而是被秦王亲口赋予了特殊使命,手握“试点”之权的将作少府丞。他的肩上,扛着的不再仅仅是自己和手下弟兄的性命,还有一片三百顷的荒地,以及那荒地之上,数百流民和一种全新可能的未来。
马车辚辚,轧过咸阳城外略显颠簸的黄土官道,将那座象征着权力与欲望巅峰的巨城渐渐甩在身后。窗外的景致,也从人烟稠密的城郭,逐渐变为田野、村落,最后化为一片片略显荒凉的原野。
秦战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厢壁上,闭着眼睛,却没有真正入睡。朝堂之上,嬴疾那深邃难测的目光,淳于越那悲愤而苍白的脸,甘槮那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的招揽,还有蒙骜那隐含支持的粗豪……一幕幕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每一道目光,每一句问话,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深处,激荡起层层波澜。
他知道,自己看似赢得了一场胜利,争取到了一块宝贵的“试验田”。但他更清楚,这胜利是何等脆弱,这“试验田”又是何等的危机四伏。
他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片贫瘠荒芜的土地,还有来自将作监无处不在的掣肘,来自儒家士林的口诛笔伐,来自地方官僚体系的敷衍刁难,甚至……可能还有来自那深宫之中,始终存在的、冰冷审视的目光。
这分明是一条遍布荆棘的独木桥,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马车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将秦战从沉思中惊醒。他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路旁杂草丛生,远处依稀可见几处残破的村落,了无生气。
“这才离开咸阳多远……” 同车的百里秀轻声叹息,秀眉微蹙,“民生之多艰,可见一斑。”
秦战沉默地看着窗外掠过的荒凉景象,心中那份因获得王命而产生的些微激荡,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沉重的责任感。
嬴疾将栎阳给他做“试点”,或许有利用他这把刀去搅动死水的意图,但何尝不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去证明“泥腿子的道理”也能让这片土地焕发生机的机会?
技术是种子,制度是土壤。而他,就是要在这片被所有人视为废土的栎阳,种下第一颗不一样的种子,并努力改良这片土壤。
路途枯燥而漫长。越靠近栎阳,周遭的景象越是荒凉。时近傍晚,当马车终于驶入那片被划定为“栎阳西官田”的广阔荒地时,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枯草腐败气息和荒野寒意的风,猛地灌入了车厢。
秦战第一个跳下马车。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片望不到边际的、在冬日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芜。枯黄的草梗在风中无力地摇曳,远处干涸的河沟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几丛顽强的荆棘张牙舞爪。与他离开时相比,似乎并无太大不同。
然而,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
营地边缘,那道又深又宽的壕沟已然成型,像一条忠诚的护城河。几个歪歪扭扭,但至少能遮风避雨的窝棚顽强地立在那里,棚顶还冒着淡淡的、带着饭食香气的炊烟。更远处,一片土地被粗略地平整过,露出了下面新鲜的、深褐色的土壤——那是二牛带着人这几日奋战的成果。
看到马车返回,营地立刻骚动起来。二牛第一个如同炮弹般冲了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期待:“头儿!你可回来了!咋样?咸阳那帮大官没为难你吧?”
黑伯也拄着一根木棍,步履略显蹒跚地迎了上来,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问询。
更多的流民则站在稍远的地方,踮着脚,伸着脖子,紧张而又期盼地望着这边。他们的脸上,带着长期饥饿留下的菜色,带着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但在那深处,似乎又因为这几日实实在在的劳作和这处勉强可称之为“家”的窝棚,而燃起了一星半点微弱的光芒。
秦战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荒凉中孕育着生机的土地,扫过眼前这些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他的人们。
他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带着荒野气息的空气,没有立刻回答二牛的问题,而是转身,从马车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个沉甸甸的樟木匣。
他将木匣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上,打开匣盖,取出了那卷略小的舆图副本,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
羊皮地图上,线条蜿蜒,符号密布,那是一个他们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想象、更无法触及的宏大世界。
秦战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地图上那个代表“栎阳”的、毫不起眼的小点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磐石般坚定,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从今天起!”
“这里,就是我们的根!”
“王上已将这片土地,全权交予我等经营!我们要在这里,建起能遮风挡雨的房屋,开垦出能长出粮食的沃土,建起能打造出最好农具和兵器的工坊!”
他抬起手,指向那片荒芜:
“有人觉得这里是绝地,是废土!但我们偏要让它,变成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宝地!”
“我们或许没有高贵的血脉,没有显赫的家世,但我们有这双手,有这条命,有不想一辈子当牛做马的志气!”
他的目光如同火炬,扫过二牛、黑伯,扫过每一个流民激动而惶恐的脸:
“这条路,会很难,会有无数人想看我们的笑话,想让我们摔得粉身碎骨!”
“但我秦战在此立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必与诸位同行!用我们的汗,我们的血,我们的命,去搏一个不一样的活法,搏一个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挺直腰杆做人的将来!”
“诸位……可愿与我同行?!”
短暂的寂静之后,二牛第一个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愿意!头儿!俺这条命就卖给你了!”
“愿意!我们愿意!”
“跟着秦大人!”
“搏一个活路!”
流民们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他们挥舞着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双手,嘶哑地呐喊着,眼中闪烁着泪光与狂热。这一刻,求生的本能与对未来的微弱期盼,彻底融合,化作一股原始而强大的力量。
百里秀站在秦战身侧,看着眼前这如同野火燎原般的场景,看着秦战那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坚定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黑伯用力顿了顿手中的木棍,喃喃道:“这小子……是真要捅破这天啊……”
秦战抬起手,缓缓压下众人的欢呼。
他收起地图,环视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
“现在,都回去休息。明天,天亮开工!”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干劲和希望。
秦战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这片在暮色中更显苍茫的荒地,望着远处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如血。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咸阳的波诡云谲,朝堂的明枪暗箭,都被暂时抛在了身后。
眼前,只有这片需要他用拳头、用智慧、用汗水去征服的荒野。
他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袍,感受着荒野夜风的寒意,低声自语,仿佛是对这片土地,也是对自己宣告:
“这盘棋,总算上桌了。”
“下一步,该我落子了。”
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营地的灯火次第亮起,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刺破了这无边的黑暗。
(第一百四十章 完)
(第一季第七卷《咸阳宫里的好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