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堂的第一堂课,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在栎阳这片土地上持续扩散。工匠们在休息时,会不自觉地看着手中的工具,琢磨着“为啥这么用劲更省力”;流民孩子们看到落叶,会蹲下来好奇地辨认上面的纹路;甚至连巡逻的士兵,走过那段利用杠杆原理新修的简易吊桥时,脚步都会下意识地放轻,仿佛在感受那股看不见的“巧劲”。
然而,在这股悄然涌动的“格物”思潮中,有一个人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黑伯的工棚里,烟火气依旧浓重。炉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他那张布满皱纹和煤灰、此刻却写满了烦躁与茫然的脸。他面前摊开着几片打磨光滑的竹简,旁边放着一小碟研磨好的墨,还有一支崭新的毛笔——这是百里秀按秦战吩咐送来的,说是让他“记录技艺”。
可黑伯对着这些物事,已经枯坐了大半个上午。
记录?怎么记录?
他一生的手艺,都在这一双手上,在这一双眼睛里,在这一对耳朵里,甚至是在每一次呼吸感受到的炉温变化里。火候到了,看火焰的颜色,是那种透亮的、带着点微微发白的橘红;听风箱的声音,是那种沉稳有力的、带着特定频率的呼呼声;锻打时的手感,是那种金属从抵抗到顺从的、微妙至极的力道变化……
这些怎么写到竹简上去?
难道写“火要烧得旺旺的”?“铁要打得当当响”?
黑伯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手指碰到头发里夹杂的细小煤渣,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逼着绣花的张飞,浑身的力气没处使。他宁愿去抡大锤打一百斤铁,也不愿意坐在这里对着这几片光溜溜的竹简发呆。
“祖宗……可没这么干过啊……”他嘟囔着,声音在空旷的工棚里显得格外沉闷。他想起自己的师父,那个同样沉默寡言的老匠人,所有的诀窍,都是在火星四溅的炉膛前,在汗水淋漓的锻打中,用最简短的词语,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传递的。写下来?那是文官和史官干的事,跟他们这些跟铁疙瘩打交道的糙汉子有什么关系?
可是,秦战那小子的话,又像苍蝇一样在他脑子里嗡嗡响。
“要把您脑子里那些‘只可意会’的经验,变成大家都能听懂、能看懂的‘道理’和‘方法’!”
“如果每个工匠,不光会干,还明白背后的道理,那我们栎阳出的东西,会不会更好?更精?”
黑伯不得不承认,秦战说的,有那么点歪理。他自己带徒弟就深有体会,悟性好的,一点就透;悟性差的,说破嘴皮子也白搭,非得自己碰得头破血流才能记住。要是真有什么法子,能把那些关键的“坎儿”说明白……
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落在那支毛笔上。他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和烫疤、指节粗大变形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笔。笔杆光滑冰凉的触感,让他十分不习惯,仿佛握着的不是笔,而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他试着像记忆中那些文士一样握笔,姿势却别扭得像螃蟹夹东西。
蘸了墨,笔尖悬在竹简上方,颤抖着,一滴浓黑的墨汁摇摇欲坠。
写什么?从哪儿开始写?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关于选矿、筑炉、看火、锻打、淬火的画面和感觉纷至沓来,却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想把笔扔回墨碟里的时候,秦战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您只需要把您知道的……用您最熟悉的方式,‘画’出来,‘说’出来……”
画出来?
黑伯的眼睛微微一亮。
对啊!写字他不会,画画还不会吗?虽然也画不好,但总比这些弯弯绕绕的字强!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扔下了那支让他浑身难受的毛笔,转身在旁边的工具堆里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到几块烧炭剩下的、质地比较坚硬的木炭条。这玩意儿,黑乎乎的,糙得很,握在手里却有种熟悉的踏实感。
他拿起一根炭条,掂了掂,又在旁边一块废铁料上试了试手感,留下几道粗黑的痕迹。嗯,这还差不多。
重新坐回竹简前,黑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开始一场重要的锻造。他不再去看那碟墨和那支笔,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的炭条和空白的竹简上。
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吧。画什么?就画怎么看火候!
他回忆着秦战在格物堂黑板上画图的样子,笨拙地、几乎是用力地,在竹简上划下第一道黑线。炭条与竹简表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像毛笔那样无声无息,这声音反而让他安心。
他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炉膛,方不方,圆不圆,像个小孩子涂鸦。然后,他努力回想不同火候时火焰的样子。
“刚开始烧,火苗是红的,带点黑烟……”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炉膛里画上一团乱糟糟的、带着许多细短线头的红色(他想象中是红色)区域,旁边用炭条歪歪扭扭地写上两个字,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两个符号:“微红”。
“不行,这时候不能下重料,得等……”他嘟囔着。
接着,他画第二幅图。炉膛里的火焰变得稍微规整了些,颜色他想象中是那种明亮的黄色。“这时候,火力上来了,能化铜了……”旁边标注:“亮黄”。
第三幅图,他画得格外用力,炉膛里的火焰被他涂成了一片浓重的、带着尖角的形状,仿佛在剧烈跳动。“就是这个时候!”他眼睛亮了起来,语气带着一种找到关键点的兴奋,“铁料在里面,开始发软,泛白光了!像……像快化了的猪油膏子!这时候下手,正好!”
他在旁边用力写下:“白炽(像猪油膏)”。
写完这个笨拙的比喻,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老脸微微一热,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管他呢,能让人明白就行!
一旦开了头,后面似乎就顺畅了些。他不再纠结于画得像不像,文字写得对不对,只是专注于把他认为最重要的“关窍”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记录下来。
他画风箱,在旁边标注:“拉慢,风声沉,火稳;拉快,风声尖,火猛,但费炭……”
他画锻打的铁胚,在不同阶段画出不同的纹理示意,旁边写着:“见叠纹,轻捶;泛青光,重打;出蓝火,停,等回温……”
他画淬火的水槽,甚至尝试画出水滴溅起的样子,旁边注明:“水冒虾眼泡,温,韧;水翻滚,烫,脆;水刺骨,冰,硬而易裂……”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工棚里只剩下炭条划过的沙沙声,和他时而恍然大悟、时而纠结苦恼的自言自语。他的手上、脸上不可避免地被炭灰沾染,弄得黑一道白一道,他也浑然不觉。
不知不觉,夕阳的光线透过工棚的缝隙,斜斜地照了进来,在布满炭灰的竹简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黑伯终于停下了笔……不,是停下了炭条。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比打了一天铁还要累,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
他低头看着面前那几片竹简。上面布满了粗糙的图形和歪歪扭扭的文字(或者说符号),有些地方被他涂改了,黑乎乎一团;有些地方解释得词不达意,甚至用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比喻。这玩意儿,拿出去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
但是,这上面记录的,是他几十年与火与铁打交道,最宝贵、最核心的经验。是他无数次失败、无数次摸索,才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竹简上那些炭笔的痕迹,指尖能感受到竹简的微凉和炭粉的粗糙。这些黑乎乎的线条和符号,在他眼里,似乎比那些华丽的辞藻更有分量。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复杂。
就在这时,工棚外传来了脚步声。黑伯下意识地想把这些“见不得人”的竹简藏起来,但已经晚了。
秦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黑伯,忙着呢?”秦战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了那几片摊开的、画得花花绿绿的竹简上。
黑伯的老脸瞬间涨红了,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去遮,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啥,瞎……瞎画的……”
秦战几步走了过来,没有在意黑伯的窘迫,而是直接拿起一片竹简,仔细地看了起来。
工棚里安静下来,只有秦战翻阅竹简时轻微的摩擦声。黑伯紧张地看着他,心脏砰砰直跳,像个等待先生评判功课的蒙童。
许久,秦战放下竹简,抬起头,看着黑伯,脸上没有任何嘲笑的神色,反而眼神亮得惊人。
他重重地拍了拍黑伯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黑伯,画得好!写得更好!”
“尤其是这个‘像猪油膏子’!绝了!一听就明白!”
黑伯愣住了,看着秦战真诚而兴奋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突然从心底涌了上来,冲散了所有的尴尬和不安。
秦战拿起那片记录着淬火水温和状态的竹简,指着上面“虾眼泡”、“翻滚”、“刺骨”的描述,兴奋地说:“看看!这就是‘格物’!这就是把经验变成了谁都能看懂、能复制的知识!黑伯,您这可是开了先河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几片竹简收拢起来,如同捧着珍宝。
“我这就让百里秀找人,按这个思路,把它们整理、誊抄,再配上更清楚的图!”秦战越说越激动,“这就是我们格物堂,也是我们栎阳工坊,第一本真正的——‘技术秘籍’!”
技术秘籍?黑伯听着这个陌生的词,看着秦战手中那几片自己“瞎画”出来的竹简,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窗外,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隐没在山后,工坊区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天边初升的寒星交相辉映。
黑伯搓了搓沾满炭灰的手,看着秦战匆匆离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格物”二字,好像……也不是那么虚无缥缈,那么让人排斥了。
他转身,望向炉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暗红色的余烬,心里莫名地,有了一丝微弱的、却从未有过的期待。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