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能挡住一张能以假乱真的存单吗?”
段纶的脸色瞬间僵住。
他身后的几名工部大匠,也都停止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武国公的意思,老夫明白。”段纶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执拗。
“可防伪之事,自古有之。我工部所用的纸张、印泥,皆是秘方。寻常人,绝难仿冒。”
“是吗?”
叶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百两存单,往桌上一扔。
他又拿出一张普通的桑皮纸,并排放在一起。
“段尚书,各位大匠,咱们今天就玩个游戏。”
“我要让这张普普通通的桑皮纸,也变成一张独一无二、谁也仿不了的‘存单’。”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忍不住上前一步,拿起那张桑皮纸对着光看了看,又摸了摸,摇了摇头。
“武国公,恕老朽直言。纸就是纸,除非用特殊的印泥盖上大印。
否则,天下手艺高超的造纸匠人,总能仿出七八分像来。”
“谁说我要在纸上盖印了?”
叶凡语出惊人。
“我的要求是,让这条龙,长在纸里面。”
他指着存单上那条张牙舞爪的盘龙图案。
“什么?”
“长在纸里面?这……这怎么可能?”
“莫非是用针线绣上去?”
工部的议事厅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段纶也彻底懵了,他拿起那张白纸,翻来覆去地看,完全想不通,一条龙,如何能“长”进纸里。
叶凡也不卖关子,他走到一个盛着清水的木盆边,沾了点水,在桌面上画了起来。
“各位都见过竹帘吧?”
“咱们造纸,是不是得把纸浆铺在竹帘上滤水?”
“是。”老匠人下意识地回答。
“那新造出来的纸,对着光看,是不是能隐约看到竹帘的印子?”
“确是如此,此乃工艺所限,难以避免。”
“如果,”叶凡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点了一下,“咱们不是用竹帘,而是用一张织着龙纹图案的铜网呢?”
“纸浆流过铜网,龙纹图案的地方,纸浆就会薄上那么一丝丝。而其他地方,纸浆则会厚上一些。”
“这样造出来的纸,平时看着,跟白纸没什么两样。”
叶凡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
“可只要把它对着光一照……”
“嗡!”
段纶的脑子里仿佛有根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那位老匠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们都是跟材料工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叶凡只消点拨一句,那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便轰然敞开。
不用墨,不用印。
只靠纸张本身的厚薄,就能形成隐藏的图案!
这……这是何等鬼斧神工的奇思妙想!
“此法……此法……”段纶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看着叶凡,像在看一个怪物,“老夫称之为,‘水印’!”
“不错。”叶凡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拿起那张工部秘制的存单,用指甲轻轻一刮,印泥的边缘落下些许红色的粉末。
“这墨,遇水则化,遇刮则掉。有心人只要花功夫,总能配出相似的颜色来。”
叶凡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滴黑色的液体在手指上。
那液体粘稠,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桐油味。
“我要的墨,不能是这样的。”
他将那滴黑色的液体抹在桑皮纸上,过了一会儿,用袖子去擦,那墨迹竟丝毫不动。
他又将纸浸入水盆,再拿出来时,墨迹依旧清晰如初。
“这……”一个负责印染的匠人失声叫道,“不溶于水?这墨里加了油?”
“不只加油。”叶凡解释道,“还要加入特定的矿物粉末,用特殊的火候熬制。
这样制成的油墨,印在纸上,干透之后,不仅防水,用手去摸,还能感觉到微微的凸起。”
“图案,是立体的。”
“平面的图案,高手能描摹。可这立体的触感,他如何仿?”
如果说,“水印”是打开了一扇门。
那这“立体油墨”,就是在门后的世界里,又建起了一座高山!
段纶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快步上前,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片小小的墨迹上反复摩挲。
那微小却清晰的凸起感,顺着指尖,直接电到了他的天灵盖。
“不够。”
叶凡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走到那群已经陷入呆滞的匠人面前,从一个雕版师傅的工具袋里,抽出了一把最细的刻刀。
然后,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锦囊,从里面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透明琉璃。
那琉璃被反复打磨过,中间厚,边缘薄,正是格物院的新宝贝——放大镜。
“最后,是印。”
叶凡将放大镜放在存单的龙纹图案上,示意众人过来看。
透过镜片,那条龙的身体被放大了数倍,鳞甲清晰可见。
“我要的印,不是这样的。”
叶凡拿起刻刀,在桌上的一块废木料上,轻轻刻画起来。
他的手稳得可怕,刀尖在木头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片刻后,他放下刻刀,将放大镜移到那块木料上方。
“各位,请看。”
段纶和几位大匠颤抖着凑了过去。
透过放大镜,他们看到,在那个只有米粒大小的方寸之间,叶凡竟然刻出了四个比发丝还细的小字。
大唐钱庄。
整个工部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要的龙,”叶凡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它身上的每一片鳞甲,都要由‘大唐钱庄’这四个字组成。”
“肉眼看,它是一条威风凛凛的龙。”
“可在这面琉璃镜下,它是由无数个大唐的烙印,汇聚而成的神!”
“纸中有骨,是为水印。”
“墨中有形,是为油墨。”
“印中有魂,是为微雕。”
叶凡将刻刀放回原处,环视着一张张因为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
“段尚书,各位大匠。”
“现在,你们还觉得,我说的这些,是老掉牙的玩意儿吗?”
“武国公……”老匠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您……您这不是在防伪,您这是在创造神迹啊!”
“神迹?”
段纶喃喃自语,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桌上的三样东西,一张白纸,一滴油墨,一块刻着微缩文字的木头。
他忽然明白了。
他们输了,工部输了,大唐所有自诩技艺通天的匠人,都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输得五体投地。
下一刻,段纶猛地转身,对着叶凡,深深地躬身一揖,几至触地。
“武国公!请受段纶一拜!”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从今日起,工部上下,无论尚书主事,亦或寻常匠人,皆听武国公号令!”
他直起身,双眼因为狂热而变得通红。
“来人!将我工部所有最好的造纸匠、雕版师、制墨师,全都给本官叫来!”
“封锁工坊!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指着桌上的图纸和样品,对着已经冲进来的下属们吼道。
“告诉他们!陛下要一条龙!一条能看、能摸、骨子里都刻着‘大唐’二字的神龙!”
“谁能造出来,我段纶,亲自为他请功!”
整个工部,瞬间像一台被注入了灵魂的巨大机器,疯狂地运转起来。
无数的匠人,从各个角落涌向中央工坊,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被强迫的意味,只有一种即将参与创造历史的狂热。
叶凡看着眼前这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一幕,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