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许半夏看着我,突然笑了,眼里的犹豫彻底散去:“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了。总觉得省二钢盘子大,捡起来省事,忘了里面的麻烦。”
她举起酒杯,和我轻轻碰了一下:“还是你清醒。幸好有你在。”
红酒的醇香在舌尖散开,带着微醺的暖意。我看着她放松下来的眉眼,知道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咱们不贪大,只求稳。”我轻声说,“一步一步来,把自己的钢厂做扎实,比什么都强。”
许半夏用力点头,仰头喝了口红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就这么定了。”她放下酒杯,语气轻快起来,“明天我就去找贾总工他们,商量新厂的规划。咱们自己的钢厂,一定要比省二钢做得更好。”
客厅里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我们,海浪声仿佛也变得轻快起来。那些关于省二钢的纠结和犹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们都清楚,真正的机会从来不是捡别人剩下的,而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其实,关于省二钢,我过去和许半夏说了很多遍,很多次。
一开始许半夏是十分渴望想要拥有的。
她甚至想拼尽全力,贷款,欠债,也要拿下省二钢。
但我很清楚,省二钢——不能要。
这个省二钢,它的烟囱在暮色里像根锈迹斑斑的铁针,扎在城市边缘的天际线上。
作为老牌国企,它本该握着政策的红利、捧着稳定的资源,可如今厂区里的荒草都快漫过铁轨,车间里的机器蒙着厚灰,像群垂暮的老人。
“千人大厂,政策扶持,凭什么撑不下去?”
我把茶杯往桌上一磕,看着许半夏的眼睛,苦口婆心的说:“这不是金矿,是个填不满的坑。”
许半夏盯着省二钢的资料,指尖在“固定资产清单”上划着:“机器是旧了点,但修修还能用。工人现成的,接手就能开工。”
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对钢厂的执念。
“而且——小陈一直盼着咱们有自己的钢厂。他的病情你也知道,错过这机会他恐怕等不及。”
我知道她心里的秤,一头是陈宇宙的梦想,一头是实实在在的风险。
“你忘了东北的王老板?”
我提醒她。
“他拿下钢厂是拆了盖楼,你和伍建设是想烧钢炉,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和伍建设聊过,我知道,伍建设那边已经在谈收购细节了,电话里都透着急不可耐:“接手省二钢多省事,厂房机器工人全齐,省得从零开始。”
他大概觉得捡了个便宜,却没看见那堆锈铁里藏着的烂摊子。
我找童骁骑时,他正在车队里擦车,满手油污地抬头:“哥,半夏说省二钢底子不错……”
“不错?”
我蹲在他身边,指着远处省二钢的方向。
“你去车间看看,那些老领导的办公室比车间还亮堂。报表上的亏损数字里,多少是机器坏的,多少是人祸?”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伍建设想省力气,可这力气——省不得。”
转头我又找陈宇宙,他虽然病了,但仍然找时间抽功夫工作。
当时他正在画新厂的草图,铅笔在纸上勾勒出整齐的车间布局。
“省二钢的管理层是块毒瘤。”
我把话挑明。
“接手容易,要动他们难。全开了?国企的人情网你撕得开?留着?那些吃拿卡要、推诿扯皮的毛病,能让你的新规矩全成废纸。”
陈宇宙的铅笔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你的意思是……”
“要么接个生锈的机器,带着一堆老毛病转不动;要么咱们自己打地基,盖个全新的。”
我看着他的草图。
“你画的这厂子,才该是咱们的。”
劝服许半夏花了整整三天。
我把省二钢近五年的管理层变动表摊开在她面前,红笔圈出那些换汤不换药的岗位调整:“这厂子就像台生了锈的机器,不是缺零件,是齿轮里全是泥。你不拆开洗干净,怎么转得起来?可真要拆,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你动得了吗?”
她沉默了很久,直到赵垒的电话打过来。
“我查了省二钢的管理层档案,”赵垒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旧班子的问题比账本上的窟窿还大。要接手,就得做好和整个体系较劲的准备。”
挂了电话,许半夏把省二钢的资料推到一边,指尖在桌上敲了敲:“新厂的选址,你选得怎么样了?”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后来,伍建设签收购协议那天,放了一挂鞭炮,厂区门口的红绸子飘得格外艳。
他大概觉得自己捡了条近路,却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老厂区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坐惯了办公室的领导、养懒了的流程、改不掉的旧毛病,会像铁锈一样死死粘在机器上。
而我们的新厂在城郊破土动工那天,许半夏站在空旷的工地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
陈宇宙举着图纸笑,童骁骑指挥着推土机平整土地,赵垒站在我身边,看着远处省二钢的方向:“伍建设这雷,怕是躲不过了。”
我望着工地上扬起的尘土,心里清楚,旧机器的锈永远磨不干净,与其费力去修一台注定卡壳的老设备,不如亲手造一台全新的炉。
省二钢的烟囱还在冒烟,但我们的新炉,迟早会烧得比它更旺。
裘毕正捏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听筒里传来的消息像根细针,精准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那点不甘。
“裘总,刚从圈里朋友那听说,宏远集团亚太区的洪经理最近在华东这边频繁走动,主要目标好像是……许半夏公司的赵垒。”
电话挂断后,裘毕正对着办公室窗外的cbd建筑群冷笑一声。
赵垒这几月在许半夏麾下确实风头无两,从供应链整合到海外市场拓展,几乎凭一己之力撑起了公司半壁江山。
许半夏能从一个小钢铁贸易商做到如今的规模,赵垒这块“金字招牌”功不可没。
“想挖赵垒?”
裘毕正手指轻叩桌面,一个念头迅速成型。
“洪经理那边我正好认识,去年在上海的行业峰会上打过交道。这局,得攒。”
三天后的私人会所包厢里,裘毕正满面春风地给洪经理倒酒:“洪总这次来华东考察,怎么不早说?我好尽地主之谊。”
洪经理五十岁上下,戴着金边眼镜,言谈间透着外企高管特有的审慎:“主要是私事为主,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才。说起来,裘总在本地人脉广,对许半夏公司的赵垒应该有所了解吧?”
“何止了解!”
裘毕正放下酒杯,语气夸张起来。
“赵垒这人能力是真没话说,可惜啊,在许半夏那小庙委屈了。许总虽然魄力足,但公司毕竟家族式管理痕迹重,她开的是夫妻店,赵垒再有才华,上面总有层天花板在。”
他话锋一转,看向洪经理:“宏远集团可是世界五百强,平台、资源、薪酬都不是许半夏能比的。要是洪总能把赵垒挖过去,华东区的业务怕是要再上三个台阶。”
洪经理眼中闪过一丝意动:“我确实有意接触,但听说赵垒和许半夏关系匪浅,怕是不容易。”
“事在人为嘛!”
裘毕正拍着胸脯。
“我已经约了赵垒明天吃饭,到时候洪总你亲自和他聊聊,凭宏远的实力,还怕他不动心?”
第二天的饭局设在城中最热门的创意餐厅,裘毕正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提前半小时就到了。
洪经理一身定制西装,带着准备好的合作意向书,显然做足了准备。
赵垒推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火气,刚从港口考察回来。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看到包厢里的洪经理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了从容:“裘总,这位是?”
“来,我给你介绍!”裘毕正热情地起身,“这位是宏远集团的洪经理,特意来拜访你。”
握手寒暄后,几人落座。菜刚上齐,洪经理便开门见山:“赵总监,我就直说了。宏远集团想邀请你担任华东区总经理,薪资是你现在的三倍,另外配备独立团队和海外培训机会,这是意向书。”
文件推到赵垒面前,裘毕正坐在一旁,端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等着看赵垒的反应。
赵垒却没看那份意向书,只是平静地看向洪经理:“谢谢洪总的看重,也谢谢裘总牵线。但我恐怕要辜负你们的好意了。”
洪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赵总监不再考虑考虑?宏远能给你的平台……”
“我知道宏远是很好的平台。”
赵垒打断他,语气诚恳。
“但许总这边,我不能走。”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的暮色:“许半夏公司这几年确实在快速成长,但这不只是规模的扩张。我们团队现在正在做的再生钢铁技术研发,还有东南亚的新港口项目,都是我从一开始就跟进的。这里的氛围很特别,许总给了我绝对的信任和自主权,团队里的人都是一起拼过来的兄弟。”
“至于前景。”
赵垒笑了笑,眼中闪着光。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许半夏公司未来能走到哪一步。宏远很好,但我的战场不在这里。”
话说到这份上,再劝已无意义。
洪经理收起意向书,脸上带着惋惜:“既然赵总监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勉强了。”
饭局后半段气氛明显冷了下来。
送走赵垒和洪经理后,裘毕正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包厢里,看着满桌没怎么动的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原以为胜券在握的算盘,终究还是落了空。
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映着他失望的侧脸。
有些棋,终究不是靠算计就能赢的。
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比往日更浓,浓得像化不开的雾,裹着窗外漏进来的最后一缕夕阳,在陈宇宙枯瘦的手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很轻,每一次起伏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胸口微弱的起伏让周茜的心揪得生疼。
当周茜伸手想为他掖紧被角时,小陈却突然用尽力气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滚烫又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茜茜……”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很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听我说……”
周茜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眼泪却先一步不争气地砸落在他的手背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在一点点流逝,那微弱的颤抖让她心疼得无法呼吸。
“我留了笔钱……在你卡上……”
小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却努力地聚焦在她脸上,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不多……但够你……安稳一阵子了……”
周茜的眼泪瞬间决堤,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拼命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怎么能要他的钱?
在他用生命最后的时光陪伴她的时候,在她早已把这份感情刻进骨子里的时候,这钱对她来说比刀割还要难受。
“我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
小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更多的却是不舍,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擦去她的眼泪,指尖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
“真的……很感谢你……没走……一直陪着我……”
这些日子的点滴瞬间涌上心头:他强撑着精神陪她看日落,笑着说“夕阳无限好,哪怕近黄昏”。
他在化疗间隙给她讲冷笑话,明明自己疼得脸色发白,却还担心她心情不好。
他偷偷给她买喜欢的项链,说“想让你戴着我送的东西,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那些细碎的温暖,早已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不要……小陈我不要……”
周茜终于哽咽着开口,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钱……我只要你……”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你知道吗?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很坚强,有点同情你……可后来……”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
“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会真的爱上你啊……”
这句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最初那点朦胧的好感,到看到他对抗病魔时的心疼,再到日复一日相处中滋生的依赖,这份感情早已悄然变质。
当她意识到自己爱上他时,却迎来了这样残忍的结局。
“我真的爱上你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周茜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们的感情才刚刚开始啊……就要结束了……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牵手时的心跳加速,想起他第一次笨拙地对她表白时的羞涩,想起他们偷偷规划的未来——去海边看日出,去山顶看星星,去逛遍城市的每一条小巷。
那些美好的憧憬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要变成永远的遗憾。
小陈的眼角也泛起了泪光,他虚弱地笑了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别哭……茜茜……要好好过……带着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握着她的手也渐渐没有了力气。
“能被你爱上……我已经……很幸福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病房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
周茜紧紧抱着他再次睡下去的躯体,任由泪水汹涌而出。
此刻的陈宇宙,生命犹如风中残烛。
倘若他一下子死去也还好了。
但这么一直吊着,才最让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