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静室中央,手指抚过石桌上那张新绘的地图边缘。晨光已退,取而代之的是烛火在铜灯里低哑地燃烧,火苗不稳,映得墙上的影子如活物般蠕动。昨夜将军们的誓言还悬在空气中,未散——不是回音,而是重量,沉甸甸压在我肩胛骨之间。
哈维尔进门时靴底沾着泥,不是普通的土,是小隆德山道特有的红壤,干了会裂成细片,像死人唇上的皮。他没跪,也没说话,只将一卷羊皮纸放在地图旁。纸角卷曲,墨迹被汗水晕开一小块,但线条清晰,标注锐利如刀锋。
“东侧哨塔有三层埋伏,”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第二层弓手藏于石缝,非本地人看不出角度。”
我点头,未动。他知道我不信轻易得来的情报,尤其来自叛军腹地。
果然,他从怀中又取出一张更薄的纸,几乎透明,上面只有寥寥几笔草图——一个凹陷的岩窟,标着“火油三桶”。这不是探子能画出的东西,是亲手摸过那些油桶的人,才记得那圈铁箍锈迹的走向。
“谁给的?”我问。
“线人代号‘鸦喙’。”他顿了顿,“此人曾随你征伐古龙,左耳缺了一角。”
我手指微颤。不是因为认出名字,而是想起那场雪夜之战,有个年轻斥候替我挡下龙息,半张脸烧焦,却笑着把情报塞进我掌心。后来没人再提他,像风卷走一片灰。
哈维尔没看我表情,只是轻轻推过另一份记录:叛乱首领夜间常独坐营帐后方,不点灯,也不说话,有时整夜不动。但每逢月亏,他会焚一种黑色粉末,气味刺鼻,令守卫呕吐不止。
这不是战术情报,是人性裂隙。
“你信吗?”我终于开口。
“我不信人,只信证据。”他摊开手掌,掌纹里嵌着一点暗红,“这是从岩窟壁上刮下的残留,和火油味混在一起——他们准备烧山。”
我闭眼。若真如此,神国士兵冲入峡谷时,便是自投火狱。
“翁斯坦若知此图,今日便要拔营。”我说。
“所以他不能现在知道。”哈维尔声音平稳,“激将易溃,稳进方胜。”
我睁眼看他。他站姿依旧如石像,可我知道,他昨夜未眠。不止为这张图奔波,更为今日能否说服我——不是命令,是判断。
我起身,绕过石桌,走到窗边。外面风起了,吹动庭院里一面未收的战旗,啪啪作响,像心跳。远处马厩传来铁蹄踏地声,节奏整齐,是翁斯坦的人在操练。那杆长枪此刻想必已擦亮,寒光逼人,正如他昨夜发誓时的眼神。
但我不能让他们现在冲进去。
“继续查。”我说,“我要知道那个焚黑粉的人,是不是他自己。”
哈维尔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他,“鸦喙……还说了什么?”
他停步,背对我,肩胛骨微微起伏。
“他说,‘陛下若还记得灰烬林的火,就别让新人替旧人死。’”
我喉结动了一下,没说话。
他走了,门轻合,烛火猛地跳了一下,灯油快尽了。
我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羊皮纸边缘。那处墨迹已被我指尖温热晕开些许,模糊了一道防线标记。若是别人,或许以为是失误;但我看得出,那是刻意为之——画图者故意留下的破绽,诱敌深入的饵。
谁设的局?叛军内部有人想借我们之手除掉首领?还是……某个贵族的手笔?
威尔斯昨夜发誓时的眼神浮现在脑海:平静之下藏着光,不是忠诚的光,是野心熬成的油,在暗处燃。
我唤来侍从,命其速召戈夫与亚尔特留斯,暂勿告知翁斯坦。此图可为利器,亦可为陷阱,若误判一步,前线三千性命将成焦骨。
侍从领命而去,脚步急促却不乱,训练有素。
我独自留在静室,重新铺开地图,用炭笔圈出那个岩窟位置。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沙响,如同蛇爬过枯叶。
忽然,窗外风势骤变,一股冷气灌入,直扑灯焰。火苗剧烈摇晃,炭笔脱手,滚落在地,停在靴边。
烛灭前最后一瞬,我看见地图上“火油三桶”的字样,在黑暗降临前泛起一丝诡异的微光——不是反光,是墨里掺了某种矿物粉,遇热即显。
这图,根本不是给人看的。
是给火看的。
炭笔静静躺在地上,离我的脚尖只有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