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已熄灭,周围一片死寂。我依然握着那枚铜符残片,掌心的血迹已干涸成痂,指尖残留的铁器冷意,如同石碑上那被风割裂的“风”字,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远处城墙巡兵的火把早已远去,残幡撕裂之声渐不可闻。我未动,炉灰里一点余烬忽明忽暗,像垂死之眼。
但我知道,有人动了。
信使来得比预料更快。不是神殿的密令,而是来自威尔斯边境的暗道急递——一封未封蜡的羊皮卷,边角焦黑,似曾半焚后又抢救出来。我展开,字迹潦草而急促,仅一行:“三塔不鸣,独火将燃。”
我认得这笔迹。是威尔斯亲信的速记符文,用于紧急军情通报。可这封信并非报我,而是误递。按常理,这类急递应有明确的接收标记,而这封信却意外出现在我手中,显然是在传递过程中出了差错。 它本应送往南谷、西原与北境三位贵族手中,内容却是召集令:三日后,古塔会盟,共议神火平分之策。
他们要反了。
我将羊皮卷投入炉中。火焰猛地一跳,随即吞没字迹。灰烬飘起,其中一片边缘卷曲如爪,落在我手背上,不烫,却像钉入皮肉。
古塔位于四领交界,荒废已久,塔基深埋地脉裂隙,传说初火未燃时,此处曾有古龙低语。如今它成了最合适的密会之地——无人踏足,却能俯瞰四方动向。威尔斯选此地,不是为神秘,而是为控制。他已掌握熔炉铸兵之秘,手中握有嵌入初火残魂的铁锭,足以打造出不惧神罚的兵器。他不再需要隐忍,他要的是共谋,是将其他三人绑上他的战车。
他高估了他们的野心,低估了他们的恐惧。
三日后,古塔暗室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我未亲至,但消息如血渗沙地,缓缓流回。威尔斯立于中央,手中托着一块黝黑铁锭,火光自内部脉动,如心跳。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凿入石壁:“神火何须供于高坛?它可铸刀,可燃城,可破枷锁。葛温将它锁在神殿,我们却能让它行走于大地。”
南谷贵族静坐,手指在膝上轻叩。西原那位低头抚剑,指节发白。北境之人始终未摘下兜帽,影覆半面。
威尔斯掀开铁箱,十二枚嵌火铁锭陈列其中。“一人三柄,”他说,“足够起事。”
无人伸手。
西原贵族终于开口:“你可知葛温派谁巡视边地?哈维尔已在南谷立碑,收民诉如收刀。他若察觉你我密会……”
“他查的是税政,不是兵事。”威尔斯冷笑,“且哈维尔不过一介走卒,葛温派他出来,正是不愿轻启战端。我们若动作够快,等他回神殿禀报,王旗已插上火炉。”
北境贵族缓缓抬头,声音沙哑:“你有几成兵?”
“三万。”威尔斯答得干脆。
“申报仅八千。”南谷贵族终于抬眼,“你瞒报三倍兵力,私铸兵器,早已逾矩。如今还要拉我们下水?”
“逾矩?”威尔斯怒极反笑,“葛温赐我们自治,却不给实权。税赋自征,兵员自募,可一旦稍有动作,便派密使诘问,派巡安使监察。自治?不过是笼中之鸟,自以为能飞!”
“那你欲如何?”北境问。
“共起。”威尔斯逼近一步,“四家联军,直逼神殿。神火平分,重定秩序。你们不愿做奴,我也不愿做犬。与其等他一个个削权,不如先发制人。”
死寂。
南谷贵族缓缓起身:“我儿尚在神殿为质。”
西原那位冷笑:“我地民怨未平,税台刚焚,此刻起兵,便是坐实叛乱之名。”
北境沉默良久,终道:“我需时间。”
威尔斯盯着他们,目光如刀刮骨。他忽然抬手,将一枚铁锭掷于石桌,火星四溅。“你们怕了。”他说,“你们以为不参与,就能保全?葛温不会放过知情者。今日你拒我,明日他必疑你。你们要么与我同火,要么被火吞噬。”
无人回应。
他大笑,拾起铁箱,转身离去。门闭前,他留下一句:“三日后,古塔燃火为号。不来者,视为敌。”
门合。
暗室未空。
三人未散。
南谷贵族从袖中取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黑石,置于掌心。石面微光流转,竟浮现威尔斯方才言语的残影。他低语:“录下了。”
西原贵族点头:“我已确认,他确在威尔斯腹地建有三座熔炉,铁流日夜不息。兵力不止三万,恐近五万。”
北境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他疯了。初火非人可驭,铸兵必遭反噬。但他手中有残魂,足以撑起一阵攻势。”
“我们告发他?”南谷问。
“葛温若知,必出兵清剿。”西原摇头,“但大军一动,四家皆受 scrutiny。我们虽未参与,却难逃包庇之嫌。且……”他顿了顿,“我等自治未久,根基未稳。若神殿趁机收回权限,更甚于今日。”
北境道:“不告发,但制衡。”
三人对视,无需多言。
威尔斯的计划落空后,三位贵族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
当夜,三条密令自不同路径发出:南谷封锁西南铁道,截断威尔斯铁矿补给;西原关闭流民通道,阻其兵源;北境则暗中调动边防军,扼守东部山口。三地互不联络,却行动一致——不反威尔斯,也不助他,只将他困于孤地。
他们留下了一枚铜钉。
北境贵族离塔时,故意将一枚刻有家族徽记的铜钉遗落在雪径上,位置恰好在威尔斯返程必经之路。钉身微斜,似仓促掉落。这是给威尔斯的错觉:同盟仍在,只是谨慎行事。
他们错了。
威尔斯并未立即返回。他在塔外驻马良久,目光扫过雪地,最终落在那枚铜钉上。他下马,拾起,翻看徽记,忽而冷笑。他早知三人多疑,也料到他们不会轻易应允。但他没想到,他们竟敢背盟。
他回府当夜,便截获一名信使。
信使来自西原,身上藏有密信,火漆印为三塔交环——那是四人早年结盟时的暗记,象征共进共退。如今三塔相扣,却无威尔斯之位,环心空缺,形同放逐。
信中仅八字:“孤火不长,宜早断之。”
威尔斯静坐密室,良久不动。烛火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他取出一卷陈旧羊皮,边缘已泛黄褐,上有四指血印,按列而排。这是当年四人立下的血誓卷轴,誓约共守自治,互为后盾,违者天火焚魂。
他将卷轴摊于案上,取火镰,引燃烛芯。
火焰舔上羊皮,血印在热中扭曲,似在挣扎。他凝视着,直到整卷化为灰烬。他抓起灰,扬手撒入墙角熔炉。
炉火骤变。
原本橙红的火舌猛然一缩,转为幽蓝,火心鼓动,竟似有形之物在其中翻腾。一瞬,火焰中似有轮廓浮现,模糊不清,却透出森然之气,仿佛有巨物自地底睁眼。
威尔斯不退,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探向火中。
火未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