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响着,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热气氤氲。
娘手里攥着那根冰凉沉实的人参,指节都捏得发白了。她看着炕上闭着眼、仿佛睡着的龙北琴,又看看地上那扇白得晃眼、膘厚得能熬出半锅油的冻猪肉,再看看墙角麻袋口散落出来的、油亮黑褐、方方正正的大块阿胶……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滚烫又冰冷的乱麻。
“小丫……”娘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抖,“……添柴……火……再旺点!”
小丫被娘的声音惊醒,慌忙放下手里的空碗,跑到灶膛口,拿起几根细柴小心地塞进去。火苗呼地一下蹿高了些,映得她小脸通红。
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弯腰,把手里那根沉甸甸的人参小心地放在案板最干净的角落。然后,她抄起那把豁了口的菜刀,走到那扇冻得硬邦邦的猪肉前。
那肉!太大了!太肥了!一整扇!猪后臀连着半扇肋排!冻得跟石头似的!白色的肥膘在火光下泛着腻人的油光,足有两指厚!下面的瘦肉纹理紧实,颜色深红。这肉……别说见,听都没听说过!村里杀年猪,最好的肉也没这膘厚!
娘咬着牙,双手握住刀柄,用刀背对着猪肉皮最厚的地方,狠狠砸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冰碴子飞溅!猪肉纹丝不动,只在皮上留下个浅浅的白印子。
娘喘了口气,抡起刀背,更用力地砸!
“咚!咚!咚!”
连着几下!冰碴子碎了一地。那厚厚的猪皮终于被砸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粉白的脂肪层。
娘换了刀刃,顺着那道口子,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切!刀刃切进冻硬的肥膘里,发出嘎吱嘎吱的涩响,像是在锯木头!她额头冒汗,手臂酸麻,才勉强切下来巴掌大一块连着厚膘的瘦肉!
她拎起那块冰凉的肉,肉块沉甸甸的,肥膘厚实得几乎看不到下面的红肉。她走到灶台边,把肉块“噗通”一声扔进锅里滚开的热水里!冰凉的肉块遇到热水,发出滋滋的声响,白气猛地腾起!
“化着……”娘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点虚脱。她转身,又看向墙角那堆黑亮的阿胶块。她走过去,捡起一块。那东西入手微温,沉甸甸的,表面光滑油润,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药味和甜腥气。她以前在镇上药铺门口远远见过一次,指甲盖大一点,就要几十个铜板!眼前这一堆……怕不得有几十斤?!
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起龙北琴的话——“化了。兑水。给小丫喝。”她看着手里这块沉甸甸、油亮亮的阿胶,再看看锅里那块在沸水里翻滚、渐渐变色的厚膘肉……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恐慌和茫然涌上来。这些东西……太金贵了!金贵得让她心慌!柱子那伤……村长那脑袋……小丫这身子……真能吃这些?
她走到炕边,看着闭目养神的儿子。他脸上沾着灰,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忍受什么。那身破褂子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紧紧贴在瘦削的脊梁骨上。他累坏了。可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北琴……”娘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带着哭腔,“这……这人参……阿胶……太……太贵重了……柱子他们……哪配吃这个……咱家……”
龙北琴眼皮都没抬,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让你熬就熬。给小丫喝。给柱子喝。给村长喝。你也喝。”他顿了顿,像是强调,“东西……就是给人吃的。放坏了……一文不值。”
娘被他这硬邦邦的话堵得心口一窒。她看着儿子那张疲惫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再看看锅里翻滚的肉块和案板上那根静静躺着、仿佛蕴藏着无穷生机的粗大人参……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炕,肩膀微微耸动。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泪意狠狠憋回去。不能哭!不能让孩子看见!
她走到墙角,弯腰,从麻袋里又抓起两块阿胶。那阿胶块冰凉坚硬。她走到灶台边,拿起菜刀,用刀背对着阿胶块,学着刚才砸猪肉的样子,狠狠砸下去!
“当!”
一声脆响!阿胶块裂开一道缝!
娘咬着牙,一下,又一下!用力砸着!坚硬的阿胶块在刀背的敲击下,碎成几块,又变成更小的碎块。她把这些碎块一股脑扫进旁边一个干净的瓦盆里。
锅里那块厚膘肉已经煮得变了色,肥膘变得半透明,浓郁的肉香混着油脂的醇厚气息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阿胶的药味。
娘拿起水瓢,舀起滚烫的肉汤,哗啦一声浇进瓦盆里的阿胶碎块上!滚烫的汤汁瞬间将阿胶淹没!一股更浓烈、带着奇异甜腥的药香猛地爆发出来!那味道钻进鼻子,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滋养感。
小丫被这奇异的香味吸引,忍不住凑近了一点,小鼻子吸了吸,眼睛亮亮的。
娘看着瓦盆里渐渐融化的阿胶,又看看锅里翻滚的、油花四溢的肉汤,再看看案板上那根无声无息、却仿佛带着某种力量的人参……她心里那点恐慌和茫然,被这满屋子的、实实在在的、救命的香气一点点压了下去。
她拿起勺子,搅动着瓦盆里渐渐变得粘稠、颜色深褐的阿胶汤。热气熏着她的脸,也熏得她眼睛发涩。
“小丫……”娘的声音稳了些,“拿碗来……这胶……凉了喝一口……”
她没再说别的。只是拿起菜刀,走到案板前,对着那根粗壮的千年人参,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切下薄薄一片。那参片色泽微黄,纹理清晰,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她把这片薄如蝉翼的参片,轻轻放进了翻滚着肉汤的锅里。
参片入汤,瞬间被滚烫的汁水包裹。一股更加醇厚、更加悠长的奇异香气,如同苏醒的巨龙,缓缓升腾,彻底充盈了这间破旧却温暖的小屋。
龙北琴依旧闭着眼靠在炕头,呼吸平稳。但他微微绷紧的嘴角,似乎在那浓郁到化不开的香气里,不易察觉地松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