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乾德义的锦囊,如同揣在怀中的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马凤他如今的身份和处境。
大皇子乾德仁那看似平淡却暗藏深意的一瞥,也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
然而,这些都未能动摇他核心的目标——兰台宫,以及宫内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要接近兰台宫,硬闯是下下之策,唯有智取。
而智取的前提,是信息。
他需要了解当年“狸猫换太子”一事的更多细节,需要知道母亲冯夫人在宫中的确切处境,需要摸清看守兰台宫的力量配置,更需要找到一条能够安全潜入的路径。
宫中的档案,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这日轮到他休沐,他并未在泥鳅巷的小院多待,而是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将面容稍作遮掩,再次来到了皇城附近。
他的目标,是位于皇城外廷东南隅的“典籍库”。
那里存放着并非最机要、但也涵盖部分宫廷人事、旧例档册的文书。
直接调阅丽妃相关的核心档案绝无可能,那无异于自曝身份。
但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接触到可能涉及当年事件边缘的记录。
他早已想好说辞。
凭借“御前带刀侍卫”的腰牌,他顺利通过了外廷的守卫盘查,来到了典籍库所在的院落。
这是一座略显陈旧的殿宇,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锭混合的陈旧气味,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静。
接待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典簿,姓周,看上去在这故纸堆里待了大半辈子,神情有些木然。
“这位侍卫大人,有何贵干?”
周典簿声音沙哑。
马凤拿出腰牌示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新晋侍卫的几分青涩与认真,拱手道:“周典簿,打扰了。在下马凤,新任御前侍卫。因初入宫闱,恐不谙旧例,冲撞了贵人。故而想查阅一下近十年来,宫中关于侍卫轮值、仪仗规制,以及……嗯,一些涉及宫眷移居、宫苑管理的旧档,以便熟悉规矩,更好当差。”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新侍卫查阅旧例以熟悉宫规,是上进的表现。
而提及“宫眷移居”、“宫苑管理”,则巧妙地将范围覆盖到了可能涉及冷宫人员变动的记录。
周典簿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似乎觉得这个年轻侍卫有些过于认真,但也没多问,只是慢吞吞地指了指一旁堆积如山的架阁库:“那边丙字库,存放的是弘业朝以来的部分宫苑、人事杂录。你自己去翻吧,记得原样放回,不得损毁。”
说完,便不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整理手中的一卷册子。
“多谢典簿。”
马凤心中微喜,面上不动声色,快步走向丙字库。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窗透入几缕微光,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一排排高大的架阁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种册籍、卷宗,大多蒙着一层薄灰。
空气中那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更加浓郁。
马凤定了定神,开始按照架阁上的标签,快速而仔细地搜寻。
他不敢直接寻找“丽妃”或“冯夫人”的字样,而是先从“宫苑修缮记录”、“内廷人员调配杂录”以及“侍卫轮值更迭”之类的册子入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翻阅的速度极快,目光如电,十岁孩童特有的专注力和记忆力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
他需要从这些看似无关的庞杂信息中,筛选出可能与兰台宫、与十年前那段往事相关的蛛丝马迹。
在翻阅一本《鼎丰十一年内廷用度简录》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
那一页记录的是当年各宫苑的炭火、灯油等份例分配。
在“兰台宫”条目下,原本定额的用度被朱笔划去大半,旁边用小字批注:“按制减等,冯氏静养。”
鼎丰十一年,正是他出生的那一年!
“冯氏”,无疑就是指他的母亲冯夫人!“静养”,不过是幽禁冷宫的委婉说辞。这条记录印证了母亲确实在那个时候就被移居兰台宫,并且待遇被大幅削减。
他的心微微抽紧,继续快速翻阅。
又在一本《侍卫司轮值备要》的旧档中,他发现鼎丰十一年前后,负责宫禁巡查的侍卫编制和巡逻路线有过数次细微调整,尤其是在靠近西苑和冷宫区域的班次,变动似乎比其他区域更为频繁。这正常吗?
是巧合,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他还找到了一些记录当年宫中人员“病故”或“恩放出宫”的名册。
在鼎丰十一年下半年的名册中,他看到了几个陌生的名字,标注着“暴毙”或“急症而亡”,其中就包括……当年丽妃宫中的几名接生婆和贴身宫女!
虽然记录语焉不详,但这与爷爷牛天扬所述的情况隐隐吻合!
这些人的“暴毙”,显然是为了灭口!
马凤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呼吸也略微急促。
他强压下激动,将这些关键信息死死记在脑中。
他不敢做任何标记,只能依靠超强的记忆力。
就在他聚精会神地翻阅另一卷看似是《内库器物出入记录》的档册,试图寻找是否有关于玉佩或其他信物流向的线索时,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蛇信,倏地舔舐过他的后颈。
有人!
有人在暗处窥视!
这不是侍卫巡逻的规律性视线,而是一种隐藏的、带着审视和探究意味的目光。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马凤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立刻停止了翻阅的动作,身体依旧保持着查看卷宗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迅速扫过库房的各个角落。
光线昏暗,楼阁林立,视线受阻,他无法确定窥视的来源。
是典籍库本身的人员?
还是……跟踪他而来的人?
他不敢确定,但多年的训练让他深知,绝不能抱有侥幸心理。
他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卷宗合拢,按照原样放回架阁,又随意抽看了旁边几本无关紧要的册子,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查阅。
整个过程,他表现得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点新侍卫初次接触大量档案的好奇与些许不耐。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揉了揉眼睛,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转身走向库房门口,对依旧埋首案牍的周典簿道:“周典簿,今日多谢,规矩繁杂,一时也看不完,末将改日再来请教。”
周典簿头也没抬,只是挥了挥手。
马凤拱手退出,步伐平稳地离开了典籍库院落。
直到走出外廷,混入皇城外熙攘的人流中,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才彻底消失。
他并未直接回泥鳅巷,而是在城中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小巷另一头绕回小院。
“如何?”牛天扬见他回来,立刻问道。
马凤将今日在典籍库的发现,以及那突如其来的窥视感,详细告知。
牛天扬听完,面色凝重:“果然……当年的痕迹,并未完全抹去。你能查到这些,已属不易。但那个窥视之人……是个麻烦。”他沉吟道,“可能是典籍库本身就有某些势力的眼线,也可能是你近日动作,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二皇子,或者其他什么人。”
“孙儿也是这般想。”马凤小脸严肃,“看来,日后行事需更加小心。典籍库,短期内不能再去了。”
“嗯,”牛天扬点头,“打草惊蛇,反为不美。今日所得信息,已足够我们消化一阵。兰台宫的守卫情况,或许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打听。”
是夜,月黑风高。
负责看守典籍库的一名老太监起夜,迷迷糊糊间,似乎闻到一股焦糊味。
他循着味道走去,骇然发现丙字库的方向,竟隐隐有火光和浓烟冒出!
“走水了!走水了!典籍库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声瞬间划破了宫廷的寂静。
等到值守的侍卫和内监们提着水桶赶到,丙字库靠近马凤白日翻阅过的几个架阁区域,已被火焰吞噬了大半。
无数记载着宫廷秘辛的陈年卷宗,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消息传到泥鳅巷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马凤正在院中练习飞龙枪法的起手式,听到牛天扬带回的消息,他手中的长枪猛地一顿,枪尖微微颤抖。
昨夜……典籍库失火?
偏偏是他去过的丙字库!
这绝不是巧合。
那场火,是冲着他去的?
还是为了销毁他可能接触到的某些记录?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暗处的敌人,已经注意到了他这只试图触碰往事的小手。
并且,用一场干净利落的火灾,再次斩断了线索,也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
马凤缓缓收枪,稚嫩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他望向皇城的方向,眼神冰冷而锐利。
这宫廷,果然步步杀机。
但他心中的火焰,并未被这冷水浇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你们越是想要掩盖,越是证明当年之事有鬼,证明母亲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是巨大的威胁。
这更坚定了他要查下去,要救出母亲的决心。
火,可以烧掉纸上的记录。
但烧不掉血脉的联系,也烧不掉一个十岁孩童,背负着血海深仇的、钢铁般的意志。
接下来的路,更难走了。
但他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