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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之内,死一般寂静。

灯油在铜盏中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更衬得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空气里混杂着皮革、汗水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姚广孝身上。

这位身穿黑色僧袍、面容枯槁的和尚,在万众瞩目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有立刻回答朱棣的问题,只是伸出干瘦的手,轻轻拿起了桌上那卷明黄色的诏书。

指腹在那光滑冰凉的绫缎上慢慢摩挲着,仿佛在掂量一件寻常物件,而不是一道决定生死的圣旨。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满脸焦灼的朱棣。

他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王爷。”

姚广孝的声音沙哑而平缓:“您觉得,自古以来成大事者,是靠‘忠孝’二字立的身?”

“还是靠‘实力’二字,安的命?”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帐内气氛骤然一凝。

丘福与张玉这些武将面露茫然,下意识地对视一眼,显然没跟上这和尚的思路。

“这……”丘福挠了挠头盔下的头皮,一脸困惑。

而监军刘成那本就惨白的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嘴唇微微翕动,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

朱棣的心脏猛地一跳。

姚广孝这个问题,像一根尖刺,正捅在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却又日夜啃噬着他的那个念头上。

姚广孝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想当年,汉高祖刘邦,可曾对那秦朝皇帝讲过半个‘忠’字?”

“他不过一泗水亭长,天下大乱,提三尺剑,斩白蛇而起,最终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姚广孝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开始发生变化的武将。

“再说说唐太宗李世民,那可是一代英主吧?”

“可是,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玄武门前,血流成河!”

“他亲手射杀兄长,逼着生父退位!”

“他可曾讲过半点‘孝’道与兄弟之情?”

帐内响起一阵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

丘福和张玉的眼睛开始发亮,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们似乎听懂了一些什么。

姚广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随即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磅的例子。

“说远了没用!”

“那就说说我朝太祖高皇帝!”

他蓦地提高了音量,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压过一切的穿透力,让帐内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被他攥紧。

“陛下他老人家,当年是个什么出身?”

“一个给地主放牛的穷小子!”

“一个进了皇觉寺却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和尚!”

“一个端着破碗四处乞讨的叫花子!”

“后来,他投了红巾军,那可是元廷眼里的‘反贼’!”

“他可曾对那元朝皇帝讲过一丝一毫的忠诚?”

“没有!”

姚广-孝自问自答,声音斩钉截铁。

“太祖皇帝靠的是手里的刀!靠的是麾下那千千万万愿意为他卖命的弟兄!”

“他是从死人堆里,一步一步杀出来的天下!”

“王爷,您说,贫僧说得对不对?!”

“对!”

丘福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大腿,大吼一声。

“大师说得对!他娘的就是这个理!”

另一个大将张玉也跟着瓮声瓮气地说道:“皇位,从来都是有本事的人坐得!不是靠动动嘴皮子讲什么忠孝就能等来的!”

姚广孝没有理会兴奋的武将们,缓缓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朱棣面前。

他枯槁的脸上,那双眼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王爷。”

“贫僧还记得,第一次见您时说过的话。”

“贫僧要送您一顶白帽子。”

他伸出干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王”字。

然后,又在上面,加了一撇。

“‘王’上加‘白’,便是‘皇’!”

“这不是贫僧的妄语!”

“这是天命!”

朱棣死死地盯着姚广-孝,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所谓天命!”姚广孝的声音陡然拔高,高亢而充满蛊惑,“不是让您缩起脖子,等着天上掉下来!”

“不是让您面对屠刀,还要去讲什么狗屁的‘忠孝’!”

“天命,是杀出来的!”

“是干出来的!”

“陛下今日诏您回京,是要夺您的兵权,是要您的性命!这根本不是父子亲情,这是君要臣死!”

“您若回去,遵守这狗屁不通的‘孝道’,那才是真正的逆天而行!”

“您若不回!”

“您若敢抗了这道旨!”

“您在这里操练兵马,开垦屯田,积蓄实力,等待时机!”

“这,才是真正的顺天应人!”

他的声音在整个帅帐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棣的心口。

丘福、张玉等一众武将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抄起刀,跟着王爷杀回南京去。

而角落里的刘成,早已吓得瘫软在椅子上。

他指着姚广孝,嘴唇哆哆嗦嗦,想喊“疯子”,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疯子!

这个和尚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些话要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别说燕王府了,就是诛九族都不够!

姚广孝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眼中,只有朱棣。

他附到朱棣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吐出了那句最恶毒、也最致命的话。

“王爷,您好好想想。”

“这天下,自古有德者居之,能者治之。”

“您文韬武略,哪一样比南京城里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皇太孙差?”

“您,比他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轰。

朱棣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那句压抑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嘶吼,就这么被姚广孝血淋淋地剖了出来。

是啊!

我,朱棣,哪点比朱允炆差了?

论打仗,我替父皇镇守北疆,数次亲率大军深入漠北,打得蒙古人望风而逃!

论治国,我在这苦寒的北平,将一方治理得井井有条,民心归附!

他朱允炆呢?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大哥的儿子,就能安安稳稳地继承这大好江山?!

而我,就因为手里有兵、能打仗,就要被猜忌,被打压!

甚至要被召回京城,像杀一头猪一样被干掉?!

凭什么!

“咔嚓。”

一声脆响,朱棣手中的茶杯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纹。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衣和尚,眼中原先的挣扎和痛苦,正一点点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平静。

他松开手,任由那只裂开的茶杯落在案上。

他缓缓拾起那卷烫手的圣旨,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看向了姚广孝。

“大师。”

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

“北平,还缺五十万石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