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刚离开,黄伟便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他方才在院门边站了有一阵子——这自然是得到刘广志默许的,都知道黄伟是李宇轩的老部下,信得过。
“主任,”黄伟迈进屋,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愠色,“那位刚才的话,未必实在。”
李宇轩缓缓坐回藤椅里:“怎么讲?”
黄伟脸涨得有些红:“张口闭口就是‘来迟了’。当年联合抗战那会儿,他们那边可没少‘来迟’!远的不提,就说第三次星城会战,明明约定好在侧翼协同作战,结果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依我看,这毛病是早落下的。”
李宇轩将茶杯搁在桌上,目光平和地看着这个性子耿直的学生:“陪我,坐下慢慢说。”
黄伟虽坐下了,胸膛仍起伏着。
“其一,”李宇轩语调平缓,“如今要称主任为‘先生’,这是规矩,也是尊重。其二,当年情势错综复杂,绝非‘来迟’二字可以简单概括。”
他顿了顿,反问道:“那你再说说,1938年江城一带的战役,敌后武装破坏交通、袭扰据点,牵制了多少敌军兵力?这算不算一种配合?”
黄伟一时语塞。
“军事从来离不开政治。”李宇轩继续道,“当年联合抗战,大局之下仍有各自的考量。彼此存有戒心、步调难以一致的情形在所难免。先生那时常驻山城,许多事情并非他能左右。”
“那……那件飞机失事的事呢?”黄伟把声音压得更低,“1946年春,那位的专机在金陵附近坠毁,对外说是天气缘故。可我听到些风声,说是被人动了手脚……这里面,能没有他的谋划?”
李宇轩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他起身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掩上门,才重新坐回来。
“陪我,你跟着我有些年头了吧?”
“从毕业就跟着您,二十多年了。”
“那我问你,”李宇轩声音低沉,“当年那位手握重权、耳目遍布的局长,为什么会死?”
黄伟怔住了:“您的意思是……”
“那位局长执掌特务机关近十年,知道的隐秘太多了。”李宇轩缓缓说道,“抗战期间其势力迅速扩张,连我也要让他几分。等到胜利后,他更是试图将触角伸向海陆各军,还想掌控战后接收的大量资产。这样一个人,上头那位真能长久容他吗?”
黄伟眼睛渐渐睁大:“您是说……”
“出事前几日,”李宇轩的声音几不可闻,“他曾来杭州见我,说有人要动他,希望得到我的支持。结果三天后,飞机便出事了。”
房间里静极了,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蝉鸣。
“难道真是……上头的意思?”黄伟声音有些发颤。
“我什么都没说。”李宇轩端起茶杯,“我只说,当时希望他消失的人,内部恐怕比外部要多得多。至于他……”他略作停顿,“假若那件事有我参与呢?”
黄伟彻底惊呆了,张大嘴望着李宇轩,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他这副模样,李宇轩反倒微微笑了:“说笑罢了。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但黄伟心里已无法平静。他太了解这位老长官了——从不讲没把握的话,更不会开这种没轻没重的玩笑。
“主任,您究竟知道多少内情?”黄伟的声音都变了调。
李宇轩起身踱到窗边,背对着他:“陪我,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并非福气。你只需记住:政治这潭水,深不见底。那位局长之死,有人说是对手所为,有人说是意外,还有人猜测是外部势力插手……真相或许永远石沉大海。但有一点很清楚:他死了,不少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转过身来,缓缓道:“其中也包括我。”
黄伟猛然想起1946年的春天。那件事之后,特务系统经历改组,许多权力被重新收束。李宇轩所在的战区,确实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掣肘。
“所以您刚才说‘假若’……”
“我说‘假若’,是想让你明白,”李宇轩坐回椅中,“看待问题不能太简单。那位局长之死,从中得到好处的不止一方。对手自然乐见,可内部得益者或许更多。至于他有没有插手……还重要吗?”
黄伟沉默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打了半辈子仗,对于政治的理解却如此浅薄。
“好了,”李宇轩摆了摆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在这里安心学习、改造思想,将来如何出去,如何在新社会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不是总琢磨二十年前的是非恩怨。”
“可我……心里憋屈!”黄伟激动起来,“咱们当年为抗战流了那么多血,如今却成了阶下囚!而他们那些人,现在倒成了功臣!这公道吗?”
“公道?”李宇轩苦笑一声,“这世上几时有过绝对的公道?抗战时期,正面战场打得惨烈,可敌后战场同样艰苦卓绝。平型关、百团大战、黄土岭……他们牺牲的人难道少吗?只是我们在宣传上,做得太不够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再说胜利之后,我们这边又做了些什么?接收变劫收,物价一日千里,百姓苦不堪言。这样的局面,岂能长久?他们推行土改,让耕者有其田,自然人心所向。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古往今来的道理。”
黄伟低下头,不再吭声。
“回去吧,”李宇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琢磨琢磨我的话。如今新国家已经建立,这是大势。我们这些旧时代过来的人,要么顺应潮流,要么被潮流吞没。你选哪条路?”
黄伟站起身,下意识地挺直腰板,敬了一个礼——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主任,我懂了。”
他转身走出房间,背影显得有些沉重。李宇轩望着他离去,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学生,打仗是勇将,可论起政治,还是太单纯了。
几日后,七月中下旬,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的第四次常务会议在京城举行。糊涂先生。主持会议,各界代表济济一堂,商讨国旗、国徽、国歌等建国事宜。
“同志们,”糊涂先生站在主席台前,“经过广泛征集和初步遴选,我们已经有了几个备选方案。现在提请大会审议。”
他展示了五星红旗的图样,详细阐述了设计寓意。接着,国歌的旋律在会场中响起。
讨论气氛热烈。有人表示赞同,也有人提出修改意见,但整体氛围团结而民主。
休会间隙,糊涂先生走到窗边稍作休息。秘书递过一杯水:“先生,您这几日太辛苦了。”
“不辛苦。”糊涂望着窗外碧波荡漾的湖面,“新国家就要诞生了,心里只有高兴。”
他想起了还在功德林学习的李宇轩,想起了那些正在改造中的原军政人员。这些人将来如何安排,怎样让他们各得其所,都是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先生,”秘书低声汇报,“陈将军来电,询问李宇轩将军的近况。”
“告诉他,一切良好。”糊涂说,“另外安排一下,下个月请陈将军、林将军他们再去功德林看看。多带些书报,多聊聊。他们师生情谊深,谈话更容易入心。”
“是。”
会议继续进行。最终,国旗和国歌方案获得通过。决议宣布时,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糊涂望着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热。他想起了早年的峥嵘岁月,想起了战火纷飞的年代,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也想起了像李宇轩这样曾经同路、后来殊途的故人。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有人勇立潮头,有人徘徊岸边,有人选择不同的方向。但最终,所有曲折道路似乎都指向同一个归宿:民族的新生与振兴。
功德林内,李宇轩从当日的报纸上看到了国旗、国歌确定的消息。他仔细读完全文,然后将报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收了起来。
杜与明推门进来:“主任,看什么新闻呢?”
“国旗国歌定了,”李宇轩说,“红旗,五颗星。”
杜与明接过报纸看了看:“设计得好。简洁,大气,有精神。”
两人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阳光正好,洒满庭院,也洒在这片焕然新生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