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宏观调控?”
白芷红唇微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闻所未闻的词汇,清丽绝伦的脸蛋上,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与孤傲,第一次被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茫然所取代。
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学问的清亮眸子,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水雾般的困惑。
不只是她。
整个听竹苑,这片汇聚了当世顶尖学者的知识圣地,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前所未有的集体失语。
数十名皓首穷经的老儒、才思敏捷的青年学者,无一例外,全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呆呆地望着那个悠然品茶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引以为傲的、足以囊括天地万物的知识储备,在“宏观调控”这四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这是一种源于未知领域的、最彻底的降维打击!
看着眼前这群精英知识分子集体宕机的滑稽模样,江昆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他放下茶杯,清脆的碰撞声将众人从失神中惊醒。
“看来,白芷姑娘并不理解。”
江昆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在点评一个偏科严重的学生。
“无妨,本君可以为你们解释一下。”
白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慌。她重新挺直了纤细的腰背,试图找回属于儒家才女的骄傲与镇定。
“不过是些哗众取宠的奇谈怪论罢了。”她冷声道,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底气不足的颤音,“治国大道,万变不离其宗,皆在德与法之内。君上若有高见,不妨直言,何必故弄玄虚?”
“好。”
江昆赞许地点了点头,似乎很欣赏她的嘴硬。
他没有直接解释那四个字,而是换了一个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说法。
“我们将一个国家,比作一个巨大的农庄。”
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而君王,便是这农庄的主人。白芷姑娘所推崇的‘无为而治’,就好比这位农庄主相信‘道法自然’,他从不修水利,也不建粮仓,更不干涉田地里种什么。一切,都交给老天爷。”
“风调雨顺的年景,庄稼自然丰收,人人有饭吃,这便是你口中的‘民自富’、‘天下安’。可一旦遇上大旱或洪涝呢?庄稼颗粒无收,庄户们便只能挨饿,甚至易子而食。请问姑娘,这,也是‘王道’吗?”
这番比喻,通俗易懂,却又辛辣无比!
白芷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是血淋淋的事实。天灾面前,再高深的道德文章,也换不来一粒粮食。
“这……此乃天灾,非人力可抗……”她艰难地辩解道。
“非也。”江昆摇了摇头,嘴角的弧度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这恰恰是‘有为’与‘无为’的根本区别。”
“一个‘有为’的农庄主,会在丰年,带领庄户们兴修水利,深挖沟渠,以备大旱;他会建立巨大的粮仓,将多余的粮食收购储存,待到灾年,再平价卖出,稳定人心;他甚至会规划土地,指导庄户们在不同的田里,种植最合适的作物,以求最大化的产出。”
江昆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在场每一位学者的心上!
他们不是听不懂,而是从未想过!
从未有人,将“治国”这件事,剖析得如此直白,如此……务实!
“兴修水利,是为‘国家基建’;调控粮价,是为‘财政手段’;规划生产,是为‘产业引导’。这一系列君王主动干预、引导、扶持国家经济民生的行为,便统称为……”
江昆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脸蛋已然毫无血色的白芷身上,一字一顿地公布了答案。
“——国家宏观调控。”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白芷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娇躯猛地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对方根本不是在玩弄什么文字游戏,而是提出了一套……她闻所未闻,却又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的全新治国理念!
“荒谬!”
短暂的死寂后,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君王与民争利,乃取乱之道!盐铁官营,已是极限,若再凡事干预,岂不是让天下百姓,都成了朝廷的奴仆?此乃霸道!彻头彻尾的霸道!”
“说得好。”江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抚掌赞叹,“这位老先生,无意中触及到了‘宏观调控’的核心。那就是——度。”
他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白芷,微笑道:“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的干预,同样如此。”
“市场,或者说天下的万千商贾、百姓,他们自发的生产、交易行为,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国家的运转。这只手,充满了活力,但也充满了盲目和贪婪。它会在丰年让粮价跌到谷底,让农人破产;也会在灾年让粮价涨上天,催生无数国贼。”
“而君王的‘宏观调控’,就是那只‘看得见的手’。它的作用,不是取代那只看不见的手,更不是要砍掉它,而是在它失控的时候,去引导它,修正它,弥补它的缺陷。”
“看得见的手……看不见的手……”
白芷喃喃自语,那双清澈的眸子,已经彻底被震撼与迷惘所填满。
这番理论,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毕生所学的范畴!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固守着井底的青蛙,却突然有人,为她揭开了整个浩瀚的天空!
江昆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那片青翠的竹林。
“姑娘可知,待大王一统六国之后,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将会有多少子民?会有多少郡县?你所信奉的‘无为而治’,或许适用于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小国。但面对一个拥有数千万人口、疆域万里的庞大帝国,若无一只强而有力的‘看得见的手’,去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修建连接全国的驰道、开凿贯通南北的运河……”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已然摇摇欲坠的白芷。
“这个前所未有的伟大帝国,不出三代,便会因内部的沟通不畅、经济崩溃、地方割据而分崩离析!”
“你所编撰的《吕氏春秋》,试图为天下立法,为万世开太平,其志可嘉。只可惜……”
他轻轻一叹,眼神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的道,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啪嗒——”
一声轻响。
白芷手中那卷被她视若珍宝、刚刚才校对完毕的竹简,悄然滑落。
沉重的竹片,重重地砸在了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可她,却浑然不觉。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那张清冷如雪山冰莲的脸蛋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惨白。
她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一切,自己引以为傲的才华,自己所坚信不疑的圣贤之道,在眼前这个男人所描绘的、那幅波澜壮阔而又具体可行的治国宏图面前……
竟是如此的幼稚,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不是辩论。
那是……神谕。
看着失魂落魄,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的白芷,江昆嘴角的笑意,愈发温和。
他缓缓走上前,俯身拾起那卷散落的竹简,亲手递还给她。
“当然,治国之策,仅仅是开始。”
在白芷茫然抬头的瞬间,他用一种仿佛在陈述真理的平淡语气,抛出了那句足以颠覆整个时代的话。
“你可知,决定天下兴亡的,除了‘道’……”
“还有,‘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