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瑜私人的小工坊隐藏在瑞锦祥后园最僻静的一角，与其说是工坊，不如说是个堆满了各种织物样本、染料罐、奇形怪状工具和散乱图纸的大号书房兼实验室。空气中混杂着靛蓝、茜草、明矾以及诸多难以名状的气味。几个老师傅模样的匠人正围着一台改造得面目全非的织机低声讨论着，见到陈瑜带着生人进来，都面露诧异。
陈瑜却浑然不觉，兴奋地将王大柱拉到一张长案前，上面铺满了各种布样。他迫不及待地展开王大柱带来的其他几匹“匀光细棉”，秋香色的温婉雅致，雨过天青色的清透空灵，还有一匹用特殊技法染出隐隐流云暗纹的月白，在窗外天光下流光溢彩，瞬间将工坊内所有其他布匹都比了下去。
“妙！妙啊！”陈瑜抚摸着那流云暗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这染法！这均匀度！王东家，你们王家…了不得！”他猛地抬头，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王大柱点燃，“合作！必须合作！你们出布，我们瑞锦祥负责设计、精加工和销售！利润…好商量！只要你们能保证供货和…一定程度的技术共享！”他终究还是没死心套取核心技术。
王大柱心中早有成算，微笑道：“陈少东家是爽快人。供货自然不是问题，柳林镇工坊已在全力扩产。至于技术…织机乃家传根基，恕难外传。不过，在染整和后处理方面，尤其是针对‘匀光细棉’特性的深加工，比如方才少东家提到的缂丝底料、苏绣承载体，乃至开发专属的新式纹样和特效染法，王家很乐意与瑞锦祥的能工巧匠们共同钻研。”他抛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合作方向——共同开发高端市场，共享衍生利润。
陈瑜果然被吸引了。核心技术拿不到虽遗憾，但若能独家掌握这种新布的高端深加工技术，瑞锦祥同样能遥遥领先。他略一沉吟，便重重点头：“好！就依王东家所言！具体细节，我让账房拟个章程，明日…不，今日下午就送到悦来居！”
“少东家！”跟进来的管事脸色发白，忍不住又想劝阻。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陈瑜此刻正处于技术狂热带来的极度兴奋中，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去！把库房里那批最好的松江棉布样本取来，给王东家看看！还有，吩咐下去，今晚我在‘一品鲜’设宴，给王东家接风！”
管事见陈瑜态度坚决，只得喏喏退下，眼神复杂地瞥了王大柱一眼。
王大柱心中冷笑，知道这管事乃至其背后的陈老爷，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但他要的就是陈瑜这股“痴劲”带来的短暂窗口期。他顺势与陈瑜探讨起几种特殊染料的配比和新型纹样的设计可能，听得陈瑜如痴如醉，恨不得立刻拉着他钻进染房。
林红缨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却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耳朵捕捉着工坊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约莫一个时辰后，王大柱才借口客栈还有事，婉拒了晚宴，带着意犹未尽的陈瑜“明日再详谈”的承诺，以及瑞锦祥赠送的几匹顶级面料样本，离开了瑞锦祥。
回到悦来居，已是午后。福伯和芸娘早已等得心焦，见两人平安归来，才长长松了口气。
王大柱将瑞锦祥之行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听到陈瑜如此痴迷新布并当场敲定合作意向，芸娘和福伯都面露喜色，但听到那管事的阻拦和陈瑜近乎失控的狂热，又不免担忧。
“相公，陈少东家这般态度，固然是好事，但也彻底得罪了瑞锦祥原有的那些人，只怕…”芸娘忧心道。
“无妨。”王大柱摆摆手，“我们要的就是陈瑜这股‘势’。趁着他现在还能做主，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将合作敲定，并让第一批‘匀光细棉’在瑞锦祥的柜台上亮相！只要东西卖出名堂，见到真金白银，瑞锦祥内部不同的声音自然会被压下去。即便陈老爷有所顾虑，在巨大利益面前，也会权衡。”
他看向福伯：“福伯，下午瑞锦祥送章程来，你和芸娘仔细核对，条款可以放宽，但必须明确两点：一，瑞锦祥不得以任何形式打探、仿制王家织机；二，‘匀光细棉’的供货权和定价权，必须牢牢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其他的，可视情况让步。”
“老奴明白！”福伯郑重点头。
“三娘子，”王大柱又看向林红缨，“今日辛苦了。但晚上，恐怕还得劳你再跟我出去一趟。”
林红缨眼睛一亮：“去哪？残碑巷？”
“不，”王大柱摇头，眼神深邃，“我们去瑞锦祥附近，还有…残碑巷外围转转。”
夜色如期降临，吞没了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南城区域的灯火明显稀疏了许多，尤其是靠近残碑巷一带，更是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光点，如同鬼火。
王大柱和林红缨再次换上不起眼的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他们没有直接靠近残碑巷，而是先绕到了瑞锦祥后街。
果然不出所料！虽然已是深夜，瑞锦祥侧门附近却影影绰绰！几个穿着瑞锦祥伙计服饰的人，正鬼鬼祟祟地将一些大麻袋装上一辆没有标识的骡车。动作匆忙，神色紧张。借着微弱的光线，王大柱看到那些麻袋缝隙里露出的，赫然是瑞锦祥库房里堆放的普通棉布，甚至还有一些看似染坏了的次品。
“他们在连夜转移存货？”林红缨压低声音，不解地问。
“不像。”王大柱眼神冰冷，“更像是…清空地方，或者…制造库房紧张的假象。”他想起白天那管事阴郁的眼神和陈老爷可能的态度。看来，瑞锦祥内部有人并不看好甚至想暗中破坏这次合作，可能在提前做手脚，以备不时之需。
“记下他们的样貌和骡车特征。”王大柱低声道。这些内部蛀虫，将来或许能成为突破口。
两人没有打草惊蛇，悄悄退开，转向残碑巷方向。
越是靠近残碑巷，空气中的寒意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就越发明显。今夜无月，星光黯淡，整个残碑巷区域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音。
他们没有再上那座危险的望楼，而是按照白日看好的舆图，选择了残碑巷侧面一栋较高的、相对完好的废弃酒楼。酒楼二层临街的窗户大多破损，正好提供了观察的视角。
躲在阴影里，王大柱再次举起简易望远镜。林红缨则屏息凝神，将耳力提升到极致。
巷子里死寂依旧。但与白日不同，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望远镜里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几处白日发现疑似暗桩的阴影角落，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反光移动了一下！像是有人换岗！还有兰若寺废墟深处，那诡异的、如同指甲刮擦岩石的“呜呜”声，似乎比白天更清晰了一些，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里发毛。
“有动静…”林红缨用气声说，手指极轻地指向废墟方向，“好像…不止一两个人…在深处移动…脚步很轻，但逃不过我的耳朵！”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巷口对面一处废弃宅院的墙头悄无声息地滑下，落地无声！他穿着一身紧致的黑色夜行衣，与夜色完美融合，脸上似乎也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行动极其谨慎，每一步都落在阴影和碎石的掩护下，巧妙地避开了白日里王大柱他们发现的几处疑似陷阱区域，正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朝着兰若寺废墟深处摸去！
“是白天那个老乞丐！”林红缨眼神一厉，瞬间认出了那虽然换了装扮但身形步伐极其相似的特征！
王大柱的心也提了起来！这神秘人果然夜探废墟！他想干什么？
眼看那黑衣人就要接近废墟边缘的一处残破拱门！
突然！
“咻——！”
一声极其尖锐、非人般的唿哨，猛地从废墟深处炸响！比野狐岭那声更加凄厉刺耳，直透耳膜！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同一瞬间！
嗤嗤嗤嗤！
无数点寒芒，如同毒蜂出巢，从废墟各处阴影里、残垣断壁后暴射而出！不再是弩箭，而是更加歹毒密集的淬毒飞针、铁蒺藜，甚至还有一些冒着淡淡绿烟的古怪圆球，铺天盖地般罩向那黑衣人所在的区域！覆盖范围之大，角度之刁钻，根本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废墟深处那“呜呜”的怪声陡然变得尖锐急促，仿佛被惊动了一般！
“不好！”王大柱和林红缨同时低呼！
那黑衣人显然也没料到对方发动得如此果决狠辣！但他反应快得惊人！在暗器袭来的瞬间，他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侧后方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同时双手连挥，一大把黑乎乎的、像是铁砂的东西撒出，迎向部分暗器！
叮叮当当！噗噗！
密集的撞击声和沉闷的爆裂声响起！大部分暗器被那奇特的铁砂拦截击落，少数漏网的也被他诡异的身法险之又险地避开！但那冒绿烟的圆球爆开，弥漫开一片淡绿色的雾气，带着强烈的辛辣刺激性气味！
黑衣人似乎对此也有所防备，屏住呼吸，身体急速后退，想要退出毒雾范围！
然而，对方的后手显然不止于此！
他脚下的地面突然再次塌陷！这次不再是简单的陷坑，而是塌陷的同时，从坑底弹射出数根缠绕着倒刺和锋利刀刃的铁索，如同毒蛇般卷向他的双腿！同时，两侧的残破墙壁后，猛地窜出四条黑影！速度快如猎豹，手中持着奇门短刃，刃身泛着幽蓝和惨绿交织的诡异光芒，无声无息地刺向他周身要害！
配合默契！杀招迭出！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守卫，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绝杀之局！
黑衣人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前有毒雾暗器，下有刀索陷阱，左右有四名高手合击！眼看就要被绞杀当场！
“好狠！”林红缨看得手心冒汗，钢鞭几乎要脱手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黑衣人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竟不闪不避，任由刀索缠向小腿（夜行衣下似乎有特殊防护，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同时身体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再次强行扭曲，避开两柄抹向咽喉的毒刃，左手一扬，又是一把特制的铁砂射出，直取左侧两名杀手的面门，逼得他们不得不回防格挡！
而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形状奇特的、只有一尺来长的短刺，通体乌黑，毫无反光！短刺以一种玄奥的角度点出，并非格挡，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在了右侧一名杀手的手腕脉门上！
“呃！”那杀手闷哼一声，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毒刃脱手落地！
黑衣人身形借此一点之力，如同陀螺般猛地旋转，险之又险地从剩余三柄毒刃的缝隙中钻出，同时短刺反手一划！
“撕拉！”一声裂帛响，另一名杀手胸前的衣襟被划开，露出里面黑色的皮甲，皮甲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白痕！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竟以受伤为代价，硬生生从绝杀局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但他小腿已被刀索划伤，行动明显一滞，而毒雾正在扩散，另外三名杀手和暗处的攻击随时可能再次袭来！
他毫不犹豫，猛地掷出几颗鸡蛋大小的黑色弹丸，砸向身后追兵和毒雾区域！
轰！轰！
弹丸炸开，并非火药，而是爆出大团大团浓密刺鼻的黑色烟雾，瞬间遮蔽了视线！
借着烟雾掩护，黑衣人身影如同鬼魅般急退，速度竟丝毫不减，几个起落便已退出十余丈，迅速消失在来时的黑暗巷弄中，只留下地上一小滩深色的血迹和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
黑色烟雾缓缓散去，废墟边缘，四名黑衣杀手显出身形，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没有追击。其中一人弯腰捡起地上那柄被击落的毒刃，另一人则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暗处，似乎还有更多的呼吸声。
很快，一切又重归死寂。只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和残留的毒雾、硝烟味道，证明着刚才发生了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短暂搏杀。
王大柱和林红缨趴在酒楼的破窗后，背后已被冷汗湿透。
那神秘黑衣人的身手之高、应变之快、手段之奇，远超想象！而万毒窟布置的杀局之狠辣精密，更是令人胆寒！这兰若寺废墟，根本就是一处吞噬生命的魔窟！
“相公…那人的身手…”林红缨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后怕和难以置信，“恐怕…不在四妹全盛时期之下！他用的路子…很怪，不像中原武功…”
王大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又缓缓扫过那片重新被死寂笼罩的废墟，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钥匙…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竟引得如此人物前来，又让万毒窟不惜布下此等杀阵？
而那个负伤遁走的神秘人…他还会再来吗？
夜色更深，残碑巷的阴影，仿佛又浓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