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念辞选择绣艺之路引发的朝野震动,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层层扩散,争议之声不绝于耳。然而,在这纷扰的舆论场之外,另一股更为深沉、更为磅礴的力量,正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悄然改变着大靖的肌理。这股力量的源头,便是那遍布各州府的巾帼绣院。
自当年苏清辞于京城创立第一所巾帼绣院,打破“技艺秘而不宣”的陈规旧习,至今已近二十载光阴。这二十年,恰是大靖历经变革、走向鼎盛的靖安时代。绣院的发展,也与国运同频共振,从最初京城孤枝,到如今已是遍地开花,郁郁葱葱。
这一日,一封来自江南道苏州府的急报,被呈送至靖安王府,直接送到了正于小绣房内指导萧念辞练习一种新创“金石皴针法”的苏清辞手中。送信的是巾帼绣院总院的掌事秋韵,她虽年岁渐长,眉宇间的干练却更胜往昔,此刻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红晕。
“王妃!苏州绣院刚送来的统计文书!您看!”秋韵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苏清辞放下手中的绣针,接过那卷还带着路途风尘的文书,缓缓展开。萧念辞也停下练习,静立一旁,目光落在母亲手中的文书上。
文书并非寻常奏报,而是一份极其详尽的统计名录。上面以工整的小楷,罗列着自各地巾帼绣院建立以来,所有正式通过考核、获得“女绣师”资格,并已在各州府绣坊、绣院担任教习或主持事务的弟子姓名、籍贯及现今任职之地。名录之后,附有各州府绣院上报的汇总数据。
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却排列有序的名字,如同浏览一幅用文字织就的锦绣舆图。
冯小娥,原京城绣娘,现为陇西道肃州绣院教习,擅西北风物绣;林秀珠,原江南孤女,现为岭南道广州绣院副院长,精粤绣创新;赵婉儿,原北疆军户之女,现于辽东道开设绣坊,专攻毛皮与绣艺结合……一个个名字,背后是一段段从懵懂女子到独当一面绣艺师的人生轨迹,是一个个被技艺改变了命运的家庭。
而当苏清辞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汇总的数字上时,即便以她如今的沉静心性,执着文书边缘的指尖,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
“截至靖安十五年秋,各道、州、府、县,四级巾帼绣院共计一百三十七所。累计培养并认证‘女绣师’……一千二百八十三人。其中,担任各地绣院教习、管事者四百余人,独立开设绣坊者三百余人,受聘于官办织造局、各大绣庄者五百余人……遍布大靖除偏远羁縻州外所有州府。”
一千二百八十三人!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苏清辞心头的堤防。她仿佛能看到,这一千多个名字所代表的身影,正如同饱满而富有生命力的种子,被时代的春风吹向大靖的四面八方,在每一片适宜的土地上扎根、抽枝、散叶、开花。她们不再是依附于父兄夫子的附属,而是凭借手中一枚绣针、一身技艺,赢得尊重、获得收入、支撑门户的“女绣师”。
“师父,”秋韵的声音带着哽咽,“您看,这是岭南刚送来的绣样,是秀珠她们根据当地黎锦技法改良的新绣法,用来表现椰林海滩,色彩鲜亮又不失雅致……这是蜀中新送来的,他们将蜀绣与苗绣结合,绣出的山峦更加层叠茂密……还有陇西,冯嬷嬷的弟子们用咱们改良的‘风沙针’,绣出的戈壁落日,苍凉壮阔……”
秋韵将随身带来的几份绣样一一展开,每一幅都凝聚着地方特色与创新精神,技艺精湛,气韵生动,早已超越了单纯模仿的阶段,进入了融会贯通、自成一格的境界。这已不仅仅是绣品,更是各地绣院蓬勃发展、人才辈出的明证。
萧念辞默默地看着那些绣样,眼中闪烁着敬佩的光芒。他深知,母亲开创的,不仅仅是一门技艺的传承,更是一条让万千女子得以自立、自尊、自强的道路。这一千多名女绣师,便是这条道路上最璀璨的里程碑。
“好,好……”苏清辞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微微沙哑。她轻轻抚摸着那份名录,如同抚摸着一段波澜壮阔的岁月。她想起了当年在京城初建绣院时的举步维艰,想起了那些最初抱着疑虑、甚至嘲讽目光的观望者,想起了第一批敢于吃螃蟹、走进绣院的贫家女子和孤女们……而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将这些绣样妥善收好,择其精者,录入新编的《绣艺衍录》。”苏清辞吩咐道,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静,“另外,以总院的名义,行文嘉奖苏州、岭南、蜀中、陇西等地绣院,其创新探索之功,当为表率。将这份名录与数据,抄送一份至宫中,呈报陛下。”
“是!”秋韵恭敬应下,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消息不胫而走。靖安王府世子择绣艺之路的争议尚未平息,“巾帼绣院培养女绣师逾千,遍布全国”的消息,便如同一股清冽的泉流,涤荡了诸多纷扰。这一次,朝野上下的反应,与对待萧念辞的选择时截然不同。
金銮殿上,皇帝萧景澜手持那份抄送的名录,龙颜大悦,当庭宣示:“巾帼绣院,惠及万民,润泽千秋!苏卿开创之功,当载入史册!此千余名女绣师,乃我大靖盛世之明珠,文明之基石!”他当即下旨,由户部拨付专款,用于奖励优秀绣院与女绣师,并命史馆将此事详加记录。
就连那些最初对绣院设立持保留态度的保守派官员,此刻也大多缄口不言。事实胜于雄辩,这一千多名女绣师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技艺的传播,更是社会的稳定、手工业的繁荣、税收的增加,乃至地方教化的提升。她们的存在,有力地证明了女子受教育、习技艺,非但不会“有伤风化”,反而能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市井之间,议论的风向也悄然转变。茶馆里,人们不再仅仅争论世子该不该绣花,更多是津津乐道于某地又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女绣师,其作品被西域商贾重金求购;或者谁家女儿因入了绣院,技艺精湛,使得原本困顿的家境得以改善,甚至光耀门楣。“生女当如绣院郎”的说法,在民间悄然流传。
这股风潮也反哺了正处于风口浪尖的萧念辞。当世人看到绣艺一道竟能孕育出如此庞大的群体、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时,对于一位世子选择此道的惊诧与不解,便自然而然地淡化了几分,甚至开始有人以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与期待的目光,审视这位决心开拓“男性绣艺之道”的年轻世子。
千绣苑内,苏清辞立于藏书楼的最高处,凭栏远眺。秋日的阳光为整座京城镀上温暖的金色,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看到了那遍布大靖江山的一百三十七所绣院,看到了那一千二百八十三名女绣师,正在各自的岗位上,以针线为笔,描绘着属于自己的,也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锦绣画卷。
她开创的学堂,终于结出了累累硕果,桃李芬芳,天下遍布。
这,或许比她绣出《江山图》,更能让她感到由衷的欣慰与平静。因为这意味着,她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一件传世瑰宝的诞生,更是一种能够自我繁衍、不断创新的文明力量的生生不息。
萧念辞安静地来到母亲身后,轻声道:“母亲,您看,您种下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参天森林。”
苏清辞没有回头,只是将手轻轻搭在栏杆上,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唇角扬起一抹清浅而满足的弧度。
“是啊,森林已成。而你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