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二十五年的夏末,暑气渐消,风中已带了丝丝缕缕的凉意。
京城千绣苑的后院,与前方用于接待访客、展示精品的展厅工坊不同,此处更为僻静清幽,是苏清辞日常休憩、处理绣院核心事务的所在,也算得上是她在宫墙王府之外的一方天地。
院落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几株年份久远的石榴树与桂花树亭亭如盖,投下斑驳的阴影。墙角植着几丛翠竹,随风飒飒作响。一架紫藤虽已过了盛花期,但浓密的绿荫依旧为下方的石桌石凳带来一片清凉。院中一角,甚至还保留着一个小巧的绣架,并非为了赶制什么作品,更像是主人随时兴起、记录灵感的工具。
此刻,石桌上已摆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缕缕茶香氤氲,与院中的草木清气交融在一起。苏清辞坐在主位,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发髻简单挽起,簪着一支素净的玉簪,眉眼间是岁月沉淀下的从容与温和。她正含笑看着坐在对面的萧念辞,以及围在石桌旁的两个小童。
萧念辞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绣艺大家,气质愈发沉静儒雅,但在母亲面前,依旧保持着恭敬与亲近。他今日未着华服,只是一身简单的棉麻长袍,更显得温文尔雅。他手中正拿着一本新编撰的《针法释义》,与母亲探讨着其中几处关于针力与丝线张力关系的论述。
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稍大些的是个男孩,约莫五六岁年纪,名唤萧逸明,小字安安,是萧念辞的长子。他眉眼间颇有几分其祖父萧惊寒的轮廓,小小年纪便显出一股沉稳劲儿,此刻正襟危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石桌上摊开的绣样,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稍小些的是个女孩,三四岁模样,名唤萧月瑶,小名瑶瑶,是萧念辞的幼女。她继承了祖母苏清辞的一双明眸,灵动异常,穿着粉色的小襦裙,像只活泼的蝴蝶,正试图踮起脚尖去够桌上的一块荷花酥。
“瑶瑶,莫要顽皮。”萧念辞轻声制止,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
瑶瑶嘟了嘟嘴,收回小手,转而扑到苏清辞腿边,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说:“祖母,瑶瑶想吃。”
苏清辞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伸手将小孙女揽入怀中,拿起一块小巧的荷花酥递给她,柔声道:“慢些吃,小心噎着。”又对安安招招手,“安安,也过来。”
安安这才从绣样上收回目光,走到祖母另一侧,规矩地坐下,小声道:“谢谢祖母。”
看着怀中吃得香甜的孙女和身旁沉静的孙子,苏清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这便是天伦之乐,是历经风雨、看尽繁华后,最为踏实和珍贵的慰藉。
“母亲,您看此处,”萧念辞将手中的书册往前推了推,指着其中一页,“关于‘游针’的力道控制,您当年在绣制《江山图》水纹时,曾言‘力透纸背而意不断’,这与书中所述‘劲含于内,形显于外’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细微之处,孩儿觉得您的体悟更为精妙。”
苏清辞接过书册,目光扫过那熟悉的论述。这是她多年心血凝结的《绣典》衍生着作之一,由萧念辞主持编修,旨在用更系统、更易懂的方式,将绣艺的精髓传承下去。
“游针之妙,在于一个‘活’字。”苏清辞放下书册,随手从旁边的针线篮里拈起一枚细针,又取过一小块素缎,并未穿线,只是空针演示。“力透纸背,是根基,是保证绣品历久弥坚的根本。但若只有力,便显呆板。所谓‘意不断’,是指针尖行走之间,心念要连贯,气息要平稳,要感知丝线本身的弹性与光泽,顺势而为。如同这院中溪流,”她指了指墙角一处引活水而成的细小鱼池,“水势不断,却并非一味蛮冲,遇石则绕,遇洼则盈,姿态万千,生机勃勃。”
她手腕微动,针尖在素缎上虚点,虽无丝线留下痕迹,但那起承转合间的韵律,竟仿佛真的勾勒出了流水的动态。萧念辞看得目不转睛,若有所思。
安安也睁大了眼睛,他虽然还听不懂那些深奥的道理,但祖母的动作在他眼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与神奇。
瑶瑶吃完荷花酥,小手油乎乎的,又见祖母和父亲都在看那亮晶晶的小针,也伸着小手咿呀道:“瑶瑶也要,瑶瑶也要绣花花!”
苏清辞失笑,放下针,拿出随身携带的干净软帕,细心替小孙女擦干净小手,又取过一块边角料和一根钝头的儿童练习针,穿上最鲜艳的红色丝线,将小孙女抱在膝上,握着她的手,柔声引导:“来,瑶瑶,看祖母这里,我们先绣一个小点点……”
萧念辞看着母亲耐心教导女儿的模样,眼中满是温情。他想起自己幼时,母亲也是这般,握着他的手,引领他走进这五彩斑斓的丝线世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传承,就在这看似寻常的点滴中,悄然延续。
安安虽然依旧安静地坐着,但目光却紧紧跟随着祖母教导妹妹的动作,小手下意识地模仿着捏针的姿势。
这时,院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身着墨色常服的萧惊寒缓步走了进来。他虽已年过五旬,鬓角染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气势沉凝。许是刚从宫中或衙门回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处理公务后的肃穆,但在踏入这方静谧院落,看到妻儿孙辈齐聚的景象时,那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了下来。
“祖父!”瑶瑶眼尖,立刻从苏清辞膝头滑下,像只欢快的小鸟扑了过去。
萧惊寒弯腰,轻松地将小孙女抱起,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安安也立刻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给祖父请安。”
“嗯。”萧惊寒应了一声,抱着瑶走到石桌旁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具、书册和绣样,最后落在苏清辞带着笑意的脸上。
“在说什么?”他随口问道,声音低沉。
“在跟念辞讨论针法,顺便教我们的小瑶瑶‘绣花花’。”苏清辞笑着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萧惊寒对绣艺并无深入研究,但他尊重并理解妻子和儿子对此道的热爱与追求。他接过茶杯,看向萧念辞:“新书编撰得如何了?”
“回父亲,已近尾声。只是有些细节,还需与母亲和几位宗师再三推敲,力求精准。”萧念辞恭敬回答。
萧惊寒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抱着活泼好动的瑶瑶,看着安静懂事的安安,又看了看正在温和交流绣艺的妻儿,一种名为“家”的圆满感,在这小小的院落里静静流淌。他一生戎马,掌控权柄,历经风云,到了这个年纪,最觉珍贵的,反倒是这般平淡温馨的时光。
夕阳的金辉越过院墙,洒满院落,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石榴树上果实累累,桂花树上已可见细小的花苞,预示着不久后的满院芬芳。
茶香、墨香、隐约的丝线气息,混合着孩童稚嫩的笑语,构成了一幅无比安宁和谐的画卷。
苏清辞看着眼前的景象:沉稳的丈夫,成器且承继了自己事业的儿子,聪慧可爱的孙辈……她的一生,从异世孤魂,到侯府庶女,再到王妃、绣圣,历经坎坷,终在这盛世年华,得享如此圆满的天伦之乐。
她端起茶杯,浅浅品了一口。茶水温润,恰如此刻的心境。
无需再多言语,幸福便在这后院的一方天地里,在三代人的温情相伴中,具体而微,触手可及。这或许,就是她穿越时空,所有努力与坚持所换来的,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