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窗外的银杏叶落尽最后一片金黄时,靖安二十五年的冬天,悄然降临。不同于往年此时或许还要操心边关防务、朝堂平衡,今年的靖安王府,乃至整个朝廷,都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顺的宁静之中。
边关早已无战事,胡人王庭恪守藩属之礼,丝路与海路商道通畅繁荣,带来财富也消弭了戾气。朝堂之上,皇帝萧景澜御极多年,威望日隆,驾驭群臣游刃有余,新政推行顺畅,国泰民安。萧惊寒虽仍挂着摄政王与兵部尚书的虚衔,但实际政务早已逐渐移交,他更多时候,是作为帝国定海神针般的存在,在关键时刻给予皇帝坚定的支持,平日里则深居简出。
这一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帝于早朝后单独留萧惊寒议事。直到午后,萧惊寒才回到王府,径直去了苏清辞所在的后院小书房。
苏清辞正对着一幅新得的宋代山水古画摹本,思索着其中皴法能否转化为新的绣艺针法,见萧惊寒进来,神色比平日更显沉静,便放下手中炭笔,温声问道:“陛下留你,可是有要事?”
萧惊寒解下沾了些许寒气的外氅,在苏清辞对面的椅上坐下,自己斟了杯热茶,缓缓饮尽,方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陛下今日,与我详谈至午时。”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继续道:“陛下言,如今四海升平,朝局稳固,太子亦渐长成,可开始学习观政。他感念我多年辛劳,亦体恤我年岁……希望我能彻底卸下朝中职司,安心颐养,含饴弄孙。”
苏清辞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她看着萧惊寒,他鬓边的霜色在透过窗纸的黯淡天光下愈发明显,那张曾经令敌人闻风丧胆、令朝臣敬畏有加的冷峻面容,如今虽威严犹存,却也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更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疲惫。这疲惫并非来自某一桩具体的政务,而是长年累月身处权力漩涡中心、肩负帝国安危所积淀下的重量。
“陛下的意思,也是关心你。”苏清辞轻声道,“这些年,你肩上的担子,确实太重了。”
萧惊寒转回目光,看向她,眼神深邃:“我这一生,半在沙场,半在朝堂,杀伐决断,几无宁日。如今边境宴然,陛下仁厚明智,国事已无需我日日挂心。”他顿了顿,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前几日说,江南绣院新送来的那批‘水墨绣’样,极为精妙,想收入《绣艺衍录》,可都整理妥当了?”
苏清辞微怔,随即明白了他话中未尽之意,心头泛起一阵暖意,点头道:“云裳派人送来的资料很全,我已让念辞帮着初步归类了,只是有些针法诠释,还需当面与云裳推敲,方能录入得精准。”
“嗯。”萧惊寒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敲击了两下,仿佛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心,“听闻陇西绣院那边,冯嬷嬷的弟子们在搞什么‘叙事绣画’,想将边塞故事绣出来,却苦于对当年旧事细节知晓不详?”
“是有此事。她们想绣《玉门关往事》,来找我询问过一些当年戍边将士的装束、关隘形制,我所知也有限。”苏清辞答道,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虽未亲守玉门,但北境诸关建制大同小异,当年军中旧档,王府库中应还有些留存。至于将士风貌……”萧惊寒眼中掠过一丝遥远的追忆,“墨离他们,或许还记得更清楚些。”
他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仿佛那茶水温热了他做出最后决断的思绪,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落下:“既已无军国大事缠身,你这些绣院的事情,若需人手查阅旧档、核对细节,或是与那些老部将询问旧事,我或许……可以帮你。”
不是“颐养天年”,不是“含饴弄孙”,而是“可以帮你”。
帮的,是她毕生心血所系的绣艺传承之事。
苏清辞静静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曾执掌千军万马、定鼎朝堂风云的男人,此刻用一种平淡无奇的口吻,说着他人生后半程的“规划”。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缠绵悱恻的情话,只有最朴实不过的“可以帮你”,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直击她的心灵。
她知道,这对于萧惊寒而言,意味着真正的“放下”。放下权柄,放下光环,放下前半生所有波澜壮阔的功业,安然走进她所构建的这个以针线、色彩、丝理为经纬的世界,成为一个辅助者,一个陪伴者。
“好。”她最终只轻轻应了一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决定一旦做出,行动便雷厉风行。萧惊寒很快便上表,以“年事渐高,精力不逮”为由,恳请辞去所有朝中实职,只保留靖安王的爵位尊荣。皇帝萧景澜再三挽留不果后,终是准奏,并赐下无数金银珍宝、田庄府邸作为酬庸,更下旨规定靖安王俸禄仪制一切如旧,享“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超然礼遇。
随着这道旨意颁下,一个时代悄然落幕,另一个温馨平实的篇章徐徐展开。
萧惊寒脱下了那身象征权柄的玄色王袍与朝服,换上了与苏清辞衣料相仿的素色深衣。他的“战场”,从金銮殿与北境沙场,转移到了千绣苑的藏书阁、议事厅,甚至各地绣院寄来的信件图样之间。
他开始认真地翻阅那些堆积如山的绣院文书,起初对那些繁复的针法名称、色彩理论感到陌生,但他有着军人特有的严谨与耐心,不懂就问。苏清辞便成了他最好的老师,两人时常在书房一坐便是半日,一个讲解绣理,一个记录要点,气氛倒比年轻时谈论朝局兵法更为平和专注。
当陇西绣院再次来信请教边塞细节时,萧惊寒便亲自带着苏清辞,去王府尘封的文书库中翻找旧档。又召来早已退休、在王府荣养的墨离等几位老部下,细细询问当年的军旅见闻、边关风物,并让擅长绘图的侍卫将一些细节绘制成图,连同他的亲笔注释,一并密封寄往陇西。
江南绣院编纂地方绣史,需要核对一些前朝宫廷绣样的流传脉络,萧惊寒便动用自己的旧日关系,写信给宫中尚服局的老太监,又通过昔日部将询问江南织造世家的故旧,帮助理清了许多模糊的传承线索。
他甚至开始学习辨识丝线的质地与光泽差异,虽然手法笨拙,但态度极其认真。有一次,苏清辞见他对着几束颜色极其相近的蓝色丝线皱眉凝神,反复比对,那专注的神情,竟与他当年研究边境布防图时颇有几分神似,不由得莞尔。
晚膳后,他们不再总是谈论朝野动向,萧惊寒会听苏清辞讲各地绣院的新鲜事,讲哪个弟子又有了创新突破,讲海外对念辞作品的评价。他虽不擅夸赞,但每每听到精彩处,眼中便会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与认可。偶尔,他也会提起一些军旅旧事,或是朝堂上曾发生过的、如今看来已恍如隔云的轶闻,苏清辞便安静地听着,为他续上热茶。
他们有时也会一同去千绣苑。萧惊寒的出现,起初让苑内的绣娘管事们极为紧张拘束。但很快她们便发现,这位传说中威严冷酷的王爷,如今只是安静地跟在王妃身边,或是在藏书阁查阅资料,或是在展厅欣赏绣品,神色平和,毫无架子。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这对身份特殊的“老夫妇”时常在苑内漫步的身影。
夕阳西下时,两人常常并肩站在千绣苑最高的观景台上,望着京都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看着远处皇宫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以前站在这里,想的是京城防务,宫闱安稳。”萧惊寒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现在看着,倒觉得这寻常灯火,更为踏实。”
苏清辞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布满厚茧、如今却已许久未握刀剑的手。
萧惊寒彻底放下了他的江山权柄,却拾起了与她共度的琐碎时光。他将余生的战场,选定在了她所热爱的这片锦绣天地里,以一种沉默而坚实的方式,成为了她事业最可靠的后盾,也成为了她生命最温暖的归处。
靖王归隐,相伴绣院。这或许不是史书上会浓墨重彩记载的功业,却是属于萧惊寒与苏清辞二人,在历尽千帆之后,所能寻得的最好的宁静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