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的冰冷,还残留在陈默的额头。
他站在特护病房外,最后透过玻璃看了一眼里面那个被幽蓝脉络缠绕的身影。苏清雪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器,唯有监护仪上微弱的曲线,证明着她还在与死神进行着一场必输的拉锯战。
十一个小时。
这不是时间,是滴答作响的判决倒计时。
他转身,眼底所有汹涌的悲恸像是被瞬间冰封,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却又异常平静的决绝。那平静之下,是即将焚烧一切的疯狂。
“孙伯。”
“少爷。”一直守在角落的老管家立刻上前,背脊挺得笔直。他从陈默眼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三年前,那个年轻人决定向整个世界的恶意复仇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通知周锐和林薇,三十分钟后,启动‘回声计划’最终协议。”陈默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告诉他们,清雪……等不起了。”
孙伯喉咙动了动,所有劝诫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只化为一个沉沉的:“是。”
他明白,当这个男人露出这种眼神时,意味着他已经看见了底线,并且准备押上一切,跨越它。
安全屋,地下三层。
这里不再是整洁的指挥中心,而像是一个疯狂科学家的末日工坊。粗大的线缆蟒蛇般盘踞在地,临时焊接的金属框架支撑着一个中央的环形装置,散发着未完工的粗粝感和危险气息。三台嗡嗡低鸣的庞大机器呈三角分布,更外围,临时调集来的聚变电池阵列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等待着被唤醒。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金属加热后的味道。
周锐摘下护目镜,脸上沾着油污,眼底是同样的血丝和不顾一切:“老板,能量回路勉强通了,但那个临时改造的增幅器就是个炸弹,我们最多只有三分钟的全功率窗口。”
林薇站在主控台前,屏幕的蓝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信号结构封装完毕。陈总,最内层核心数据……真的要用那个吗?强制提取和编码你和苏总的‘重生瞬间意念’,对你的神经系统负担太大了,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她调出的数据流复杂得令人眼花,但核心很简单——那是一把钥匙,一把用两人最深刻的痛苦记忆和生命波动锻造的钥匙,试图去打开那扇不知通往天堂还是地狱的“门”。
陈默没有看屏幕。他正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古朴的怀表,放入环形装置中央悬浮平台的凹槽里。怀表触底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表壳上蛛网般的裂痕里,幽蓝的光芒微弱地流转了一下,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
“损伤?”陈默终于开口,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表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苏清雪递给他时的温度,“林薇,如果坐在这里等,看着她生命一点点熄灭,那才是真正的‘不可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位并肩作战至今的伙伴,也扫过旁边监控屏上苏清雪静止的画面。
“我们所有的分析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清雪的身体,正在为某种‘共鸣’支付代价。怀表是媒介,百慕大海域下面有东西在‘呼唤’它,或者说,在通过它‘抽取’。我们被动等待,就是等它把清雪抽干。”
他走到主控台前,穿上那身特制的导流服,动作沉稳得像在准备赴一场盛宴。
“所以,我们要主动‘回应’。用最大的声音,把我们所知道的‘真相’——我们是谁,我们为何回来,我们经历了什么——对着那个‘呼唤’喊回去。把它要的‘信号’,加倍地、连本带利地还给它!”
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这不是一场技术测试,这是一次敲门,一次质问。要么,它给我们开一条生路;要么,”陈默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近乎温柔的残酷,“就把我和她的命,一起砸在这扇门上,听个响。至少,黄泉路上,我不会再让她一个人走。”
周锐和林薇呼吸一窒。他们听懂了陈默话里那份毫无退路的决绝。这不是计划,这是殉道。
“我明白了。”林薇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手指重新在键盘上飞舞,“启动最终自检程序。周工,准备激活聚变阵列初级能量流。”
“收到!”周锐用力抹了把脸,转身冲向他的岗位。
陈默戴上连接着无数传感器的头盔。冰冷的触感贴合着太阳穴,仪器低鸣着开始预热。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跳动的数据,而是将意识沉入记忆最黑暗的深渊。
他需要找到那份“燃料”——重生瞬间最强烈的意念。
首先是冰冷的死亡:海水灌入肺部的灼痛,脊椎撞在岩石上的碎裂感,视野被黑暗吞没前,最后瞥见的、水面上晃动的扭曲光影。
紧接着是虚无的飘荡:没有身体,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孤寂和……不甘。像一抹尘埃,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遗忘。
然后,是葬礼。那个细雨蒙蒙的下午,黑色的人群,冰冷的墓碑。他“看”到她了。苏清雪。她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一身黑衣,像一道融不进画面的剪影。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一动不动。他拼命想靠近,想看清她的脸,想问她为什么……可灵魂被无形的东西禁锢着,只能徒劳地嘶吼。
前世的怨怼、不解、刻骨的寒意,在这一刻重新翻涌上来。
就在这时——
仿佛穿透时光,另一段破碎的意念,微弱却顽强地,挤入了他的感知。
那不是他自己的记忆!
是……怀表传递过来的?是苏清雪深藏的……前世?
他“看”到另一个视角:同样是那个葬礼,同样是那道黑衣身影。但这一次,他“感觉”到了那具身体里的世界——心脏像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呼啸着冰冷的风;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干涩得刺痛,因为所有的泪水早已在无数个 sleepless night 里流干。她不是冷漠,她是被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冻僵了。她想走向那座墓碑,脚步却像焊在地上;她想触摸他的名字,指尖却颤抖得无法抬起。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反复尖叫:是你害死了他!是你没有接那个电话!是你不够强大!你不配哭!你不配靠近!
原来……那不是疏离,那是绝望的刑罚。
“呃啊——!”
陈默猛地睁开眼,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两段截然不同、却同样惨痛的记忆在意识里碰撞、炸开,比任何物理伤害都要剧烈。
“老板!”林薇惊呼,屏幕上代表陈默脑波和生命体征的曲线正在疯狂跳动,数个指标瞬间飙红。
“别管我!”陈默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大口喘着气,眼神却亮得骇人,那里面充满了震惊、恍然,以及更深的痛楚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解脱。他知道了。他以为自己背负着被抛弃的恨意重生,却不知她早已在地狱里为他赎罪。
“继续!把这些……全都给我编码进去!这就是我们给它的‘答案’!”他低吼着,将头盔链接握得更紧,主动引导着那汹涌澎湃、混杂着两人生命与记忆的复杂能量,涌向怀表,涌向那个等待发射的“信号”核心。
“能量回路预热完成!输出功率爬升至百分之七十!”周锐的喊声在轰鸣的机器声中传来。
“聚变阵列运行稳定,但临时增幅器外壳温度已超过安全阈值!临界时间一百八十秒!”林薇语速飞快,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锁定百慕大坐标!”陈默的声音如同钢铁摩擦,“注入最终能量——现在!”
他没有再使用任何技术术语。他只是将双手,重重按在主控台那个红色的掌纹识别区上。导流服下的线路瞬间激活,发出灼热的光。
这不是能量的传导。
这是他生命的延伸,是他灵魂的叩问。
“发射!”
林薇用尽全力,拍下了那个按钮。
嗡——————————!!!!!!
没有过程。
极致的寂静在千分之一秒内被绝对狂暴的声浪撕碎!那不是声音,是空间本身在剧痛的尖叫!
环形装置中央,怀表没有发光——它炸开了!不是物理的爆炸,是存在于更高维度的、能量与信息的洪流,以它为中心轰然爆发!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被刺目欲盲的蓝白色光芒充满,那光芒如有实质,扭曲了空气,撕裂了光线,让整个地下空间陷入一种非现实的、颤动的疯狂!
“砰!砰砰!”
临时焊接的金属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螺栓崩飞!那台早已过载的临时增幅器外壳率先变红、发亮,然后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中,轰然炸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周锐!!”林薇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后背狠狠撞在控制台上,却仍尖叫着看向同伴的方向。
周锐被冲击波直接抛飞,摔在几米外的线缆堆里,一时没了声息。
陈默站在原地,仿佛风暴的中心。导流服下的皮肤传来被亿万根钢针穿刺般的剧痛,血液在血管里沸腾逆流。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记忆、生命力,正被那贪婪的怀表和狂暴的能量装置,蛮横地抽取、绞碎、然后随着那道无形的信号脉冲,发射向无尽的虚空。
视野开始摇晃、模糊、泛起血红。
但他没有松手。双手如同焊死在识别区上。牙关紧咬,鲜血从紧闭的唇边不断渗出,滴落在颤抖的控制台面板上。
他“看”着那道汇聚了他和苏清雪两世执念的信号,冲破安全屋的重重屏蔽,没入夜空,以超越物理法则的速度,射向大西洋上那个神秘的坐标点。
够了……拿去吧……这就是我们的一切……
要么,给我们一个答案。
要么,一起毁灭。
“信号……抵达坐标!能量聚焦完成!”林薇咳着血,挣扎着爬起,看着屏幕上代表成功的标记,却无法感到丝毫喜悦。
因为几乎在同一瞬间——
凹槽中,那枚承载了太多秘密的怀表,所有光芒骤然熄灭。不是暗淡,是彻底的、死寂的、如同坟墓般的灰暗。表壳上所有裂痕扩大,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而陈默,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一大口鲜血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狂喷在满是警报红灯的控制台上。他眼中的光芒急速涣散,身体晃了晃,向后直直倒去。
“老板!!!”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帧画面里,陈默涣散的眼瞳,机械地、固执地,转向了那个始终停留在监控屏一角的画面。
苏清雪的病房。
心电监护仪。
那根几乎拉成一条直线、代表着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曲线……
微弱地。
但清晰地。
向上,弹跳了一下。
像一个沉睡在无尽深海中的人,被来自遥远岸边的、拼尽全力的呼唤,轻轻拨动了心弦。
深渊,某处绝对寂静的监控中心。
一个红色的“异常能量波动”警告框无声弹出,又在零点五秒后被标注为“低优先级噪音事件——疑似实验性武器测试失败残余波动”,随即被系统自动归档,沉入浩瀚的数据海洋底部。
虚拟影像构成的K,目光甚至没有为这个事件停留超过一秒。
“无关紧要的垂死挣扎。”他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集中所有资源,确保‘收割者’阵列准时启动。真正的秩序,即将降临。”
他转身,影像淡去。
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他判定为“噪音”的那道微弱波动过后,在全球范围内,十七个隶属于深渊、看似毫无关联的底层能量循环节点,其最深处,同时记录下了一段无法理解、却完美同频的谐波。
如同十七颗沉默的种子,被无意间洒落。
只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