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火车站，永远弥漫着一股煤烟、汗水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月台上，南来北往的旅客行色匆匆，吆喝的小贩、检查证件的伪满警察、以及眼神警惕的日本宪兵，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压抑的图景。宋梅生穿着一件料子普通的深灰色长衫，戴着礼帽，帽檐压得有些低，混在接站的人群中，看似随意，但锐利的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不动声色地掠过每一个出口和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他身边只带了王大力。王大力今天也没穿警服，一身短打装扮，像个跟班的伙计，但壮硕的体格和腰间微微鼓起的部分，还是透着一股精悍之气。他有些紧张，不时左右张望，低声道：“副局长，这地方鱼龙混杂，要不咱们还是去贵宾室等吧？”
宋梅生轻轻摇头，目光锁定在即将到站的、从牡丹江方向开来的一列慢车：“越是显眼的地方，有时候越安全。贵宾室？那才是活靶子。”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再说，接自家婆娘，摆那么大排场做什么。”
王大力咧咧嘴，没再说话。他心里嘀咕，这突然冒出来的“嫂子”，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副局长之前可从来没提过在乡下有原配夫人。不过他是粗人，懂得规矩，不该问的不问。
汽笛长鸣，列车喘着粗气，缓缓停靠在月台。车厢门打开，更加混杂的人流涌出。宋梅生根据“掌柜”提供的暗号特征——墨绿色碎花包袱皮，褐色藤箱——仔细搜寻着。
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随着人流走下车的年轻女子身上。她穿着半新不旧的蓝布棉袍，围着一条灰色的毛线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而明亮的眼睛。她手里提着的，正是墨绿色的包袱，另一只手拎着个褐色藤箱。身形略显单薄，但脚步很稳，在拥挤的人流中努力保持着平衡，目光低垂，显得有些拘谨和疲惫，完全是一副从小地方初次到大城市的怯生生模样。
宋梅生心中微微一动。就是她了。“苏雯”，或者说，代号“夜莺”的报务员。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堆起一个混杂着期盼、些许不耐和久别重逢（表演成分居多）的笑容，挤出人群，快步迎了上去，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点东北汉子特有的粗嗓门：“孩儿他娘！这边！这边！可算到了！路上还顺利不？”
这一嗓子，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那女子闻声抬头，看到宋梅生，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确认，随即立刻被一种符合身份的、带着点委屈和依赖的情绪取代，声音不大，带着点乡音：“当……当家的……路上，还好。”
宋梅生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藤箱，触手颇沉，看来电台零件就在里面。他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想揽一下她的肩膀，做出夫妻亲昵状，但苏雯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宋梅生手一顿，随即顺势拍了下她的胳膊，语气带着点粗线条的埋怨：“瞅你这磨蹭劲儿，冻坏了吧？赶紧的，车在外头等着呢！” 动作流畅，毫无破绽。
王大力也赶紧上前，憨笑着喊了声“嫂子”，接过了那个墨绿色包袱。
三人正要往外走，突然，旁边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不是宋副局长吗？真是巧了啊！这是……接哪位贵客呢？”
宋梅生心头一凛，脸上笑容不变，转头看去。只见特务科的秋田浩二，带着两个穿着黑色劲装、眼神凶悍的手下，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宋梅生和苏雯身上来回扫视。秋田今天没穿军装，但那股子特务的阴冷气息丝毫未减。
“我当是谁，原来是秋田队长。”宋梅生哈哈一笑，将苏雯往自己身后稍稍挡了挡，动作自然，像是下意识的保护，“什么贵客，这是我家那口子，从老家过来探亲。怎么，秋田队长今天这么有空，也来火车站体察民情？”
秋田的目光越过宋梅生，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低着头的苏雯，嘴角撇了撇：“宋副局长好福气啊，尊夫人真是……朴素端庄。不过，我怎么从来没听宋副局长提起过，在老家还有位夫人？” 他这话问得极其无礼，充满了挑衅和怀疑。
宋梅生心中怒火升腾，但脸上却露出几分尴尬和无奈，叹了口气：“唉，秋田队长有所不知。老家爹娘早年定的娃娃亲，这不，以前日子紧巴，也没接出来。现在兄弟我在哈尔滨算是站稳了脚跟，总不能一直让人家在乡下守着活寡不是？这才接过来团圆。” 他这番说辞合情合理，语气真挚，甚至还带着点小人物发迹后不忘本的自得。
秋田显然不信，冷笑道：“团圆是好事。不过，宋副局长，现在是非常时期，火车站这种地方，人员复杂，保不齐就混进些不安分的人。尊夫人从那边过来……按规矩，得例行检查一下。” 他一挥手，身后两个手下就狞笑着要上前。
王大力立刻踏前一步，挡住那两人面前，瓮声瓮气地说：“秋田队长，这是我们副局长家眷！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秋田眼睛一瞪，“检查！就是规矩！怎么，宋副局长的人，想抗命？”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周围的旅客纷纷避让，远处的伪满警察和日本宪兵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围拢过来。
宋梅生一把拉住要发作的王大力，脸上笑容收敛，语气也冷了下来：“秋田队长，检查自然没问题，配合皇军和警察局的工作，是我等的本分。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着秋田，“我家内人一个妇道人家，舟车劳顿，胆子又小，你这大庭广众之下，让两个大男人搜身检查，恐怕不合适吧？传出去，我宋梅生的脸往哪儿搁？鸠山机关长那里，恐怕也会觉得我们特务科办事，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他抬出了鸠山彦，点明了公开搜身“副局长夫人”的影响。秋田脸色变了变，他今天确实是故意找茬，想给宋梅生难堪，并试探这个突然出现的“夫人”的底细，但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没有真凭实据。
就在这时，苏雯却突然怯生生地拉了拉宋梅生的衣袖，用带着哭腔的乡音小声道：“当家的……俺……俺怕……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吧……俺这包袱里，就是几件旧衣裳和俺给你纳的鞋底……” 说着，她主动将那个墨绿色包袱递向秋田，手还有些发抖。
这一下，反而将了秋田一军。他要是真接过来检查，翻出些女人衣物和鞋底，坐实了宋梅生的话，那他今天这刁难就成了笑话，而且显得特务科小题大做，欺负女流。
秋田脸色铁青，盯着那个包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旁边一个手下低声道：“队长，要不……”
“闭嘴！”秋田恼羞成怒，狠狠瞪了那个手下一眼，又阴鸷地看了宋梅生和苏雯一眼，特别是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看似普通的褐色藤箱（电台零件在里面），最终冷哼一声：“既然宋副局长这么说，那今天就算了。不过，尊夫人初来乍到，这哈尔滨不太平，宋副局长可要照看好了，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说完，带着手下悻悻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宋梅生暗暗松了口气，背后惊出一层细汗。好险！如果秋田真要坚持检查藤箱，今天就麻烦了。他看了一眼身旁依旧低着头的苏雯，心中暗赞：这姑娘，反应真快，演技也好，一句看似怯懦的话，反而化解了危机。
“没事了，走吧。”宋梅生语气缓和下来，这次，他很自然地虚扶了一下苏雯的后背。苏雯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没有再躲闪。
走出火车站，坐上那辆防弹轿车，王大力发动车子，驶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车内气氛有些沉闷。宋梅生摘下礼帽，揉了揉眉心。苏雯则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的哈尔滨街景，侧脸线条紧绷。
“刚才，谢谢。”宋梅生打破沉默，语气正式了些。
苏雯转过头，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怯懦，眼神恢复了沉静，甚至带着点疏离：“分内之事。宋副局长，以后……请多指教。” 她的声音清脆，没有了刚才的乡音。
宋梅生点点头：“家里都安排好了。以后在外人面前，我们是夫妻，关起门来，是同志。有什么需要，直接跟王大力说，或者告诉我。”
“明白。”苏雯言简意赅。
车子驶入位于南岗区的一处相对安静的洋楼住宅区，这是宋梅生用“灰色收入”购置的产业，环境不错，邻居多是些伪满官员或富商，符合他现在的身份。
走进宽敞却略显冷清的二层小楼，王大力帮忙把行李提上楼，便识趣地告辞，安排外围警戒去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宋梅生和苏雯两人。气氛再次变得尴尬起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你的房间在二楼东边，我住西边。”宋梅生指了指楼上，尽量让语气自然，“楼下有厨房、卫生间。平时有个老妈子白天来做饭打扫，晚上不住这里。”
“好。”苏雯点点头，拎起自己的藤箱和包袱，“那我先上去收拾一下。”
看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走上楼梯，宋梅生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