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那场以“查户口”为名的闹剧，最终以宋梅生一个直接打到鸠山彦官邸的“诉苦”电话而草草收场。鸠山显然对秋田这种近乎撕破脸的频繁骚扰也感到了不悦，在电话里“安抚”了宋梅生几句，并勒令秋田收队。秋田虽然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公然违抗鸠山的命令，只能带着人灰溜溜地撤走，临走时那怨毒的眼神，几乎要在宋梅生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经此一事，宋梅生和苏雯都清楚，被动防御只会让对手更加猖狂。他们必须更积极地融入各自的“角色”，利用一切公开场合巩固身份，获取信息，甚至主动出击。
机会很快来了。周末，警察局为庆祝所谓的“满洲国皇帝访日一周年”暨“治安强化运动阶段性胜利”，在哈尔滨最高档的马达尔饭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联谊舞会。哈尔滨日伪政要、社会名流、富商巨贾以及各国领事馆人员均在受邀之列，堪称一场粉饰太平的盛宴。作为警察局实权副局长，宋梅生自然在必邀之列，而且，要求携带女伴。
这对宋梅生和苏雯而言，既是绝佳的亮相机会，也是一次凶险的考场。
舞会当晚，马达尔饭店灯火通明，门前车水马龙。宋梅生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燕尾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少了几分平日的圆滑世故，多了几分难得的英挺之气。当他挽着苏雯的手臂走下汽车时，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苏雯的出现，堪称今晚的一个“意外”。她穿着一件宋梅生让王大力悄悄置办的天青色软缎旗袍，料子名贵却不张扬，款式典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支珍珠发簪，脸上略施脂粉，褪去了几分“乡气”，显露出清秀端庄的本色。她努力挺直脊背，但微微低垂的眼睫和紧握着宋梅生臂弯的手，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这种紧张，在外人看来，却正好符合一个“初入大场面、怯生生的副局长夫人”的形象。
“放松点，就跟在家里排练的一样。”宋梅生微微侧头，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今晚，你是主角之一。”
苏雯深吸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时，眼神虽然依旧带着些许不安，但已经自然了许多。
一进入金碧辉煌的舞厅，喧嚣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留声机里播放着悠扬的西洋舞曲，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日本军官、伪满官员、浓妆艳抹的太太小姐们，以及一些穿着各色外交礼服的外国人混杂其中，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绘。
宋梅生熟稔地穿梭其中，不断与人寒暄打招呼，将苏雯引见给各位“同僚”和“贵宾”。苏雯则按照事先排练好的，微微鞠躬，用带着一点点口音的、略显拘谨的声音说着“您好”、“请多关照”，表现得不失礼数，又绝不抢眼，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依附于丈夫的、从属角色的妻子。
许多投向苏雯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轻视。但当他们看到宋梅生对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维护”（比如替她挡酒，低声询问她是否疲倦）时，那点轻视便化为了客套的恭维。宋梅生将这种“新婚燕尔”的体贴表演得恰到好处。
然而，并非所有的目光都只是好奇。舞会进行到一半，当宋梅生正与一位日本商社社长聊着茶叶生意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两道格外不同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以及身边的苏雯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借着举杯的机会，用余光扫去。只见在不远处的一根罗马柱旁，林婉正端着一杯香槟，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今晚穿着一身宝蓝色的丝绒晚礼服，衬得肌肤胜雪，气质高贵冷艳，与周围庸俗的氛围格格不入。她的目光穿越人群，直直地落在宋梅生和苏雯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探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醋意。
几乎是同时，宋梅生又在舞池对面的角落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安娜。这位俄国咖啡馆的老板娘，依旧是风情万种，一身酒红色的露背长裙，勾勒出惹火的身段，正与一位意大利领事谈笑风生。但她的目光，也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时不时地扫过宋梅生这边，尤其是在苏雯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笑容。
宋梅生心中暗凛。这两个女人，一个代表军统，一个背景成谜与苏联脱不了干系，都是极其聪明且敏感的角色。她们的目光，比那些伪满官员的审视要危险得多。
果然，一曲终了，林婉便端着酒杯，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宋副局长，今晚真是风度翩翩。”林婉先对宋梅生展露一个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随即目光转向苏雯，笑容更加柔和，“这位就是尊夫人吧？真是清秀可人，和宋副局长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 她的话语得体，但宋梅生却听出了那柔和之下的一根刺。
“林小姐过奖了。”宋梅生笑着回应，轻轻揽了一下苏雯的肩膀，动作自然亲昵，“内子从小地方来，没见过什么世面，让林小姐见笑了。婉妹，这位是市府文化协调办公室的林婉林小姐，可是我们哈尔滨有名的才女。”
苏雯适时地露出羞涩和些许局促的表情，微微躬身：“林小姐好。”
林婉上下打量着苏雯，目光看似友善，实则锐利，仿佛要透过那身旗袍看进她的骨子里。“妹妹别客气，以后在哈尔滨，多的是见面机会。宋副局长可是我们这里的能人，妹妹你好福气。” 她话里有话，随即又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妹妹是从牡丹江那边过来的？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家人都还好吗？”
这是直接的试探！苏雯的“背景”是精心编织的，但细节是否经得起推敲，尤其是面对林婉这样的专业人士？
苏雯垂下眼睑，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乡愁：“劳林小姐挂心，家里……都还好。就是兵荒马乱的，日子不太平。”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来源地，又用“不太平”模糊了具体细节，符合一个普通妇人的认知和不愿多谈家事的心态。
林婉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又和宋梅生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便借口看到熟人，翩然离去。但宋梅生能感觉到，她并未完全打消疑虑。
林婉刚走，舞曲再次响起。宋梅生正想带着苏雯去吃点东西，避开风头，一个略带异域口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宋，不请我跳支舞吗？”
是安娜。她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伸出带着黑色网纱长手套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宋梅生，完全无视了他身边的苏雯，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挑衅和诱惑。
周围一些目光已经聚集过来。谁都知道这位俄国美妇人和宋副局长的“交情”不一般，如今“正牌夫人”在场，这出戏可好看了。
宋梅生心中叫苦，脸上却不得不维持笑容：“安娜小姐相邀，是我的荣幸。只是……”他看了一眼苏雯。
苏雯立刻低下头，手指绞着手帕，一副泫然欲泣、强忍委屈的小媳妇模样，演技堪称一流。
安娜却嗤笑一声，直接上前一步，挽住了宋梅生的胳膊，对苏雯说道：“这位……太太，不介意把你的丈夫借给我一支舞的时间吧？这里的男人，就数宋的舞跳得最好了。” 她的话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
宋梅生被安娜半拉半拽地带进了舞池。他能感觉到背后苏雯那道“哀怨”的目光，以及周围无数道看好戏的视线。
“安娜，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宋梅生随着音乐移动脚步，低声在安娜耳边说道。
安娜笑得像只狐狸：“怎么？害怕你的小妻子吃醋？宋，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她的身体贴得很近，香水味浓郁诱人，“我只是好奇，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这个浪子回头？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罢了。”
宋梅生眉头微皱：“安娜，注意你的言辞。她是我妻子。”
“妻子？”安娜轻笑，眼神却锐利起来，“宋，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个女人，眼神太冷静了，根本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怯懦。我敢打赌，她受过专业训练。是你上面派来监视你的，还是……你找的新搭档？”
宋梅生心中巨震，安娜的眼光太毒了！但他脸上依旧平静：“安娜，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她就是个普通女人。”
“是吗？”安娜不置可否，随着一个旋转，她的目光扫过舞池边独自站立的苏雯，又看向另一边正与人交谈、但目光不时瞥向这里的林婉，低笑道，“宋，你身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高岛像条疯狗一样盯着你，军统的漂亮寡妇对你旧情难忘，现在又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妻子’……你可要小心，别玩火自焚。”
一曲终了，安娜优雅地放开宋梅生，行了个礼，飘然离去，留下满场暧昧的猜测和宋梅生一肚子的凝重。
他回到苏雯身边，苏雯依旧低眉顺眼，但宋梅生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刚才安娜的话，无疑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没事吧？”宋梅生低声问。
苏雯轻轻摇头。
就在这时，舞会入口处又传来一阵骚动。只见秋田浩二陪着一个穿着考究和服、气质阴鸷的中年日本男子走了进来。那日本男子身材不高，眼神却如同鹰隼，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连鸠山彦都主动迎了上去，态度颇为恭敬。
“那个人是谁？”宋梅生问旁边一位相熟的伪满官员。
那官员低声道：“好像是关东军司令部来的，叫什么竹内什么的参谋，听说背景很深，连鸠山机关长都要让他三分。”
竹内参谋？宋梅生心中一动，想起了林婉和安娜都提到过的“梅机关”。难道此人就是……
只见那竹内参谋在与鸠山寒暄几句后，目光便如同精准的探针，开始在人群中扫视，最后，竟然定格在了宋梅生和苏雯这个方向！
那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宋梅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舞会上的目光，从林婉的探究，安娜的挑衅，到此刻这位神秘竹内参谋的直视，一道比一道更凶险。
他轻轻握住了苏雯微微发凉的手，低声道：“真正的考验，恐怕才刚刚开始。”
苏雯的手微微一颤，但随即坚定地回握了一下。两人并肩站立，如同暴风雨中相互依靠的小舟，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浪。舞曲依旧悠扬，但在这华丽的表象之下，已是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