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退去后的虚弱,并非全是伪装。连续几天的病痛消耗了林晚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她躺在宽大的床上,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苍白,易碎。但这种生理上的极度脆弱,反而与她精心营造的精神濒临崩溃的形象完美契合,让她省去了许多刻意表演的力气。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周遭的一切反应迟钝。宋城每日送来的餐食,她只能勉强咽下几口流质,更多的时候只是摇了摇头,便重新陷入沉默。
她在等待。等待宋城的“请示”结果,等待那本可能成为转折点的小说。
这是一种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她像一名将全部赌注压在一张底牌上的赌徒,在牌面揭开之前,只能忍受着心脏被悬在半空的焦灼。
第三天下午,当宋城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时,林晚几乎屏住了呼吸。他的手里,除了惯常的餐食,还拿着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包裹的方形物体。
书!
他真的带来了!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起来,血液瞬间涌向四肢,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麻木呆滞的模样。
宋城走到床边,先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才将那个牛皮纸包裹递到她眼前。
“太太,您要的书。”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递过来一杯水。
林晚的目光缓慢地、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聚焦在那包裹上。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真实的颤抖,接过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包裹。
“谢……谢谢……”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病气。
她没有立刻拆开,只是将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然后,她将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这一次,不全是表演。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扭曲的庆幸,混杂在巨大的悲痛与恨意之中,让她情难自已。
宋城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深沉难辨。过了片刻,他才低声开口:“您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卧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听到门合拢的声音,林晚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哪有半分泪痕,只有一双因为激动和紧张而灼灼发亮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慑人。
她迅速拆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本精装版的外国小说,书名叫《永别了,武器》,作者是海明威。封面是冷色调的抽象图案,透着一种沉郁的绝望感。
林晚的心微微一沉。陆靳深(或者宋城)选择这本书,是巧合,还是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永别了,武器》,是在嘲讽她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资本,还是在提醒她认清现实?
她无暇深思。现在最重要的是,这本书本身!
她飞快地翻阅着书页,指尖划过光滑的纸张,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需要确认,这本书是否“干净”,是否只是单纯的一本小说,还是被做了手脚?同时,她也在寻找,书中是否可能隐藏着别的信息?比如,夹着一张字条?或者,某些页面有特殊的标记?
没有。书很新,除了印刷的文字,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纸张平整,排版规整,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小说。
一丝失望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她压下。不能奢求太多。能得到一本与财经无关、可以让她“合理”地沉浸其中的书籍,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进展。这代表着监视者对她精神状态的评估,倾向于“无害化”,允许她进行一些不具威胁性的精神活动。
而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将书抱在怀里,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这本书,就是她的新舞台。她必须好好利用它。
从那天起,林晚的生活似乎有了一点微小的“色彩”。她不再终日对着天花板发呆,而是开始“阅读”那本《永别了,武器》。她读得很慢,常常对着某一页出神,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她会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眼神空洞,仿佛透过文字,看到了某些遥远的、伤感的回忆。
她在宋城和李医生面前,展现出一个被文学作品触动心弦、更加沉静(或者说更加抑郁)的形象。她会偶尔提起书中的只言片语,用那种飘忽的语气感慨命运的无常和战争的残酷,将自己代入那种悲情氛围之中。
这一切,都是为了强化她“内心世界逐渐封闭、沉迷于虚幻故事”的人设。
而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在她确认弱电箱那个“数据幽灵”可能无法精准捕捉的、被被子覆盖的床上,她的手指,正用指甲,在书页的空白处,极其轻微地、刻下一行行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密码和符号。
她在记录。记录她分析出的陆氏资金流向的疑点,记录她回忆起的可能与苏家关联的蛛丝马迹,记录她对那个海外项目失败原因的种种猜测,甚至……记录下她对陆靳深和苏媛那刻骨的恨意。
这本书,成了她秘密的日记,复仇的蓝图。
文字是冰冷的,但由恨意书写的文字,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天,李医生来复查时,看到林晚正靠在床头看书,神情专注而哀伤。
“陆太太看起来精神好了些,能看看书转移注意力是好事。”李医生温和地说。
林晚抬起眼,露出一丝凄婉的苦笑:“只是觉得……书里的人,好像比我还苦。”
李医生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例行检查后便离开了。
宋城依旧每日出现,送餐,检查座机,偶尔目光会扫过她放在枕边的那本书,但没有任何表示。
林晚知道,她初步成功了。她成功地利用一场病和一本小说,在密不透风的监控墙上,凿开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用于透气的孔洞。
现在,她需要等待下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藏在暗格里的药片样本,连同这本记录着秘密的“日记”,一起送出这座牢笼的机会。
她知道这很难,也许比拿到这本书更难。
但她有耐心。
就像书中的主角,在战争的废墟里,等待着渺茫的生机。
而她,在爱与恨的废墟里,等待着复仇的黎明。
囚徒的礼物,是一本关于告别与绝望的书。
而她,要在这绝望之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