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的出现，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法庭内激起了远比程砚作证时更加汹涌的暗流。旁听席上原本因程砚严谨证词而稍显压抑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混合着好奇、惊愕与审视的躁动所取代。记者席上更是响起一阵急促的按键声和压低的惊呼。
他站在那里，囚服松垮地挂在他清瘦许多的骨架上，与陆靳深那刻意维持的、如同磐石般的姿态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证人席前的木质桌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公诉人的提问开始了，语气比之前更加沉稳，却也带着一种面对特殊证人的谨慎。
“证人宋城，请你向法庭陈述你的真实身份，以及你与被告人陆靳深的关系。”
宋城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扫过法庭，掠过审判席，掠过公诉人，最终，极其短暂地在林晚之前坐过的那个空置的证人席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收回。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后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角落。
“在案发期间，我的公开身份，是陆靳深的私人助理及安保顾问。”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或者说，在重新踏入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而我的另一重身份，是受有关部门指派，潜伏在陆靳深身边，调查其涉嫌境外非法资金往来及有组织犯罪的情报人员。”
“卧底”二字，如同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法庭的地板上，激起一片压抑的哗然。尽管之前已有风声和猜测，但当这层身份被如此正式、如此清晰地在他本人口中确认时，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惊人。
林晚在无声的监控屏幕前，屏住了呼吸。尽管韩队早已告知，但亲耳听到宋城以这种方式承认，她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你的潜伏任务具体内容是什么？”公诉人追问。
“收集陆靳深及其掌控集团，进行跨境洗钱、贿赂公职人员、以及涉嫌使用非法手段排除异己、掩盖罪行的证据。”宋城的回答条理清晰，如同在汇报工作，“重点在于摸清其资金流向、保护伞网络，以及……与境外某些势力的联系渠道。”
“那么，你之前的一系列行为，包括对林晚女士的‘背叛’，抢夺她持有的关键证据芯片，又该如何解释？”公诉人提出了最关键，也最引人质疑的问题。
法庭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城身上，包括被告席上一直维持着冷漠假面的陆靳深，他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宋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顾那段充满矛盾与挣扎的历程。他的侧脸在屏幕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
“那是在特定情境下，为获取陆靳深更深信任，并确保核心证据不被其狗急跳墙销毁，所采取的必要策略。”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当时林晚女士的处境已经极度危险，陆靳深对她起了杀心。我判断，芯片在她身上，目标过于明显，风险极大。而由我‘抢夺’过来，一方面可以暂时稳住陆靳深，让他认为我与他利益一致；另一方面，我可以寻找机会，将芯片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或者……在关键时刻，作为反制他的底牌。”
他抬起眼，看向公诉人，也像是在对无形的听众解释：“我知道这会给林晚女士带来巨大的误解和伤害，但在当时，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来同时保证她和证据的安全。至于最后在废弃工厂开枪……”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空着的证人席，声音低沉下去，“既是为了阻止对方指挥官伤害林晚，也是为了彻底切断我与陆靳深集团表面上的联系，为我后续的深度潜伏，或者……最终的收网行动，创造条件。”
他的叙述，冷静而克制，将那些曾经在林晚看来充满背叛与欺骗的行为，赋予了另一重冰冷而残酷的逻辑。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是为了一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任务。
“你带来的新证据，包括涉嫌命案的线索，来源是哪里？”公诉人继续问道。
“部分来自我长期潜伏收集的情报，部分……来自陆靳深在意识到大势已去时，试图与我做的‘交易’，他希望用这些他认为是‘把柄’的东西，换取我帮助他或其核心成员潜逃。”宋城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并不知道，他抛出的这些‘筹码’，恰恰成为了钉死他自己的最后一根棺材钉。”
法庭内再次响起低低的议论声。陆靳深的脸色终于难以维持那彻底的平静，一丝铁青浮了上来，他放在被告席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辩护律师的交叉询问，则充满了攻击性。他紧紧抓住宋城“卧底”身份的模糊地带，质疑其行为的合法性，试图将他描绘成一个游走在法律边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证词可信度存疑的“灰色人物”。
“证人，你如何证明你所谓的‘卧底’身份是真实的，而不是在事情败露后，为自己脱罪而编造的谎言？”
“你在潜伏期间，是否参与了陆靳深集团的违法犯罪活动？如果是，你是否也应该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你利用林晚女士的信任，实施所谓的‘策略性背叛’，这种行为本身，是否也是一种对受害者权利的践踏？”
面对这些咄咄逼人的问题，宋城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那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我的身份和任务，已由相关部门向法庭出具了正式证明文件。至于我在潜伏期间的行为……”他顿了顿，坦然道，“确实存在一些迫于形势、不得不参与的灰色地带操作，对此，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审查和法律的评判。但我的核心目标，始终是揭露和打击犯罪。”
他看向辩护律师，目光锐利了起来：“至于你提到的‘践踏权利’……在那种极端环境下，为了保护更多人的生命安全和公共利益，有时不得不做出一些两难的、甚至在外人看来是‘错误’的选择。我承认我对林晚女士造成了伤害，但若重来一次，在确保核心证据和关键目标能够被摧毁的前提下，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不是冷血，这是……代价。”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将卧底工作的复杂性与道德困境，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法庭之上。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只有对既定事实的陈述和对潜在代价的承担。
辩护律师还想再纠缠，但审判长适时地介入，制止了过于偏离案件核心的追问。
宋城的证词，持续了比程砚更长的时间。当他最终结束陈述，获准离开证人席时，法庭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他的证言，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彻底撕碎了陆靳深最后的防线，提供了大量致命的、直接关联其最高罪行的证据；另一方面，也将他自身置于了功过交织、毁誉参半的聚光灯下。
他走下证人席，步伐依旧沉稳，没有再看任何人，在法警的押解下，沉默地离开了法庭。他的背影，孤独而决绝，像一个完成了最终使命、独自走向未知审判的影子。
监控屏幕前的林晚，缓缓靠回椅背，心情复杂难言。恨吗？似乎已经恨不起来了。理解吗？那种在黑暗中行走的抉择，她又如何能真正理解？只剩下一种空茫的、仿佛连情绪都被抽干的疲惫。
宋城的出现与证词，如同在即将落幕的戏剧中，投下了一道深沉而复杂的阴影。他带来了终结的曙光，也留下了关于正义、代价与人性的无尽思索。
法庭内，公诉人开始进行最后的陈述，铿锵有力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对陆靳深的最终指控上。
林晚知道，属于她的部分，已经彻底结束了。
而这场漫长的、流血的噩梦，也终于，迎来了它法律意义上的……最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