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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楚惊鸿几乎未曾合眼。窗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都会让她如同惊弓之鸟,绷紧神经。那天牢方向的短暂骚动后再无下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只留下更深的沉寂和未知的恐惧。

晨光熹微,再次透过窗棂,驱散室内的黑暗,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宫女悄无声息地送来洗漱用具和早膳,依旧是沉默而规矩。她看着那清粥小菜,昨日李德全审视冷茶的那一眼再次浮现,让她毫无胃口,只勉强用了半碗白粥。

刚放下碗筷,李德全便再次准时出现。

“参军事大人,陛下宣召。”

又来了。楚惊鸿的心微微一沉。经过昨日那番惊心动魄的逼问和夜半的异动,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是继续昨日未尽的诘问,还是新的试探?

她沉默地跟上,再次踏入那间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也充满了无形压力的御书房。

今日萧景玄并未伏案疾书,也未站在舆图前,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洗过、略显清朗的天空。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冷硬的侧影,明黄常服上的龙纹暗绣流转着低调的光泽。

听得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开口:“来了。”

“臣参见陛下。”楚惊依礼跪拜,声音尽量平稳。

“平身。”他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她眼下的青黑处微微一顿,随即移开,语气听不出喜怒,“昨日那些军报,看得如何?”

果然开始考较。楚惊鸿谨慎应答:“回陛下,臣已粗略看过。陇西换防后局势似有缓和,然北境零星冲突较上月有所增加,似有试探之意。东南水师操练频繁,似为应对海上……”

她挑了几处无关痛痒的、基于军报表面信息的总结回复,不敢再加入任何个人判断,尤其避开“青沙口”等相关字眼。

萧景玄静静听着,未置可否,踱回御案后坐下,指尖划过一份刚送来的奏折。

“看得还算仔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贬,“不过,为将者,乃至为谋者,不能只看纸面文章,更需洞察秋毫,见微知着。”

他抬起眸,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皮囊。

“便如昨日麟德殿上,南诏使团进献‘忘忧散’时,爱卿可曾注意到,那捧药侍从拇指内侧,有一处极细微的、不同于常人的厚茧?”

楚惊鸿一怔,下意识地回想。当时她心神紧绷,只留意那药丸和可能的突发状况,哪里会去注意一个侍从手上的茧子?

“……臣未曾留意。”她老实回答,心中却是一凛。他连这等细节都注意到了?

“那像是常年使用某种特制丝线或微小机构留下的痕迹。”萧景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事,“而南诏巫医之中,恰好有一支,擅长炼制此类需以特殊手法激发方能起效的秘药。”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案上,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她:“爱卿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楚惊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不仅注意到了,甚至早已洞悉对方可能的手段!昨日的“意外”,根本就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那他之前问她“醉骨香”……

“陛下圣明烛照,臣……愚钝。”她垂下眼睫,避开那几乎能将她看穿的目光。

“不是愚钝,是心思未在此处。”萧景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丝无形的压力,“或者说,爱卿的心思,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别的东西……是指那张纸条?还是指她一直试图隐藏的、关于“青影”和过往的惊惧?

她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萧景玄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闲事:“说起来,朕昨日命人收拾临华殿小院时,倒是翻出些旧物。”

他的指尖无意识般摩挲着御案光滑的边缘,语气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追忆。

“其中有一副残缺的玉棋,黑白子皆是用上好的和田玉打磨,触手温润。只是……装盛白子的玉罐底部,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璺。”

玉棋?裂璺?

楚惊鸿的呼吸猛地一窒!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属于原主楚望舒少女时期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是她刚随父亲调任回京不久,宫中一次例行的赏花宴。她被一群高门贵女排挤,独自躲在御花园偏僻的假山后生闷气,却无意间捡到一副被人遗弃的、品质极佳的玉棋。她自幼酷爱弈棋,一时见猎心喜,便躲在石洞里自顾自摆弄起来。

直至日落西山,才被焦急寻找的宫人发现。她慌忙将棋子胡乱塞回棋罐,起身时不小心手滑,白子玉罐磕在石头上,底部磕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痕。她当时吓得要命,又不敢声张,只得将棋罐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假装从未见过……

这件事太小,太微不足道,早已淹没在漫长的岁月和后来的血雨腥风里。他……他怎么会知道?!甚至还记得那罐底的一道裂缝?!

难道……那玉棋……

“朕少时,曾极爱那副玉棋。”萧景玄的声音缓缓响起,打断了她的惊骇,他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真的在回忆,“后来莫名遗失了,遍寻不着,还惋惜了许久。没想到,竟是摔坏了被弃于角落。”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她骤然失血、写满难以置信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也不知是哪个毛手毛脚的家伙,暴殄天物。”

“哐当——”一声脆响!

楚惊鸿一直紧握的、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她袖中隐藏的手剧烈一颤,不小心带倒了桌角的一支笔架,笔架跌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猛地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瞳孔因极度惊骇而放大,死死盯着御案后那个神色莫测的帝王,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了!他连这件微不足道、埋藏了十几年的小事都知道!他认得她!他早就认得她!从那个竹林夜晚,甚至可能更早!

那些试探,那些逼问,那些看似偶然的“旧物”重现……都不是巧合!他一直都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知道她来自何处,知道她的过往,知道她所有试图隐藏的秘密!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站在聚光灯下的囚徒,无所遁形。

看着她彻底失态的模样,萧景玄眼底那抹幽暗的光芒愈发深沉。他没有出声斥责,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欣赏着她摇摇欲坠的惊惶,如同欣赏一幅早已预料到的画面。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字字如重锤,敲碎她最后的心防:

“楚望舒,”他唤她的本名,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告诉朕。”

“除了这副玉棋,除了那枚螭龙佩……”

“你还从朕这里,‘顺手牵羊’了些什么?”

“又或者说……”他微微倾身,目光如最锋利的刀刃,直直刺入她剧颤的灵魂深处,“你究竟……还想从朕这里,拿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