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急促的禀报声如同利刃,骤然劈开了小院内紧绷凝滞的空气。雨声淅沥,敲打在廊檐青瓦上,更衬得那一声“大理寺卿紧急求见”如同惊雷滚过。
萧景玄搭在窗棂上的指尖微微一顿,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从楚惊鸿煞白的脸上掠过,仿佛意犹未尽,却又不得不暂时收起那近乎凌迟的审视。他眼底那丝冰冷的探究与玩味迅速褪去,转为属于帝王的、不带情绪的威严。
“哦?”他缓缓直起身,玄色常服肩头的湿痕在廊下光线下微暗,“倒是会挑时候。”
他并未立刻离去,反而再次看向窗内的楚惊鸿,语气平淡地吩咐:“既领了职分,便多用些心。这些军报,”他目光扫过屋内桌案上那几卷文书,“朕晚些时候再问。”
说完,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步入细密的雨幕之中。候在院门口的内侍连忙撑起伞小跑着跟上,那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垂花门后。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远离,楚惊鸿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她慌忙扶住冰凉的窗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走了。暂时走了。
可他那最后的话语,却比直接的逼问更令人恐惧。“晚些时候再问”......这意味着折磨远未结束,只是暂歇。而他显然已将“青沙口”之事与那未知的“消息来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如同在她头顶悬起了另一柄利剑。
雨水带着凉意飘入窗内,打湿了她的袖口,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她猛地想起袖中那张险些酿成大祸的纸条,急忙缩回手,踉跄着退回到屋内光线晦暗的角落。
她颤抖着再次展开那已被捏得微皱的纸条。潦草的字迹在阴雨天光下更显模糊诡异。
“青沙口非沙暴,乃清洗。”
“小心御前茶。”
“旧衣......或为饵。”
每一个字都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吐着致命的警告。
青沙口被证实是清洗,那这纸条所言至少部分为真?那么,“御前茶”和“旧衣为饵”呢?皇帝赐下的任何饮食都需警惕,而那件勾起她过往回忆的旧衣,果然是试探,是诱她暴露的饵料?
传递消息者是谁?目的何在?是善意提醒,还是更大的陷阱?皇帝方才那番作态,是确实不知,还是早已布下罗网,只待她与那传递者联系?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院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那两名值守的太监在雨中移动位置。她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将纸条攥紧,警惕地望向门口。
脚步声渐远。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越是如此,越容易出错。皇帝将她置于此地,如同将猎物圈入笼中,四周必然布满了眼睛。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被即刻呈报御前。
她走到桌案边,目光落在那几卷“不太紧要”的军报文书上。皇帝让她看这些,绝非真的需要她的意见,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考验。看她会关注什么,会得出什么结论,是否会流露出与那“消息来源”相符的、不该有的“敏锐”。
深吸一口气,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强迫自己沉下心阅读。都是些边境驻军换防、粮草调配的例行公文,看似平淡无奇。但她不敢有丝毫大意,逐字逐句地看去,试图从中找出任何可能隐含的线索或陷阱。
时间在雨声和紧张的阅读中缓慢流逝。午膳早已凉透,她毫无胃口。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再次传来动静。不是皇帝的脚步声,而是李德全。
他依旧那副恭谨模样,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一人捧着食盒,一人则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青瓷盖碗。
“参军事大人,”李德全躬身道,“陛下念及您午后劳神,特赐参茶一盏,请您歇息片刻。”
参茶!
楚惊鸿的心猛地一缩,目光瞬间钉在那盏热气袅袅的茶水上。纸条上的警告——“小心御前茶”——如同惊雷般在脑中炸响!
来了!这么快就来了!
是巧合?还是皇帝已经等不及,开始用这种直白的方式试探?这茶里究竟有什么?是毒?是迷药?还是......另一种能让她吐露真言的东西?
她感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指尖冰凉。
“谢陛下隆恩。”她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垂下眼睫,不敢让李德全看到她眼中的惊骇,“有劳李公公。”
小太监将食盒和参茶放在桌上,便垂首退到一旁。
李德全并未立刻离开,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语气却不容拒绝:“陛下吩咐了,让奴才看着您用下这盏参茶,才好回去复命。说是雨日寒湿,需得趁热饮下方能驱寒益气。”
看着她喝下!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楚惊鸿。这几乎摆明了车马!皇帝就是要逼她,看她敢不敢喝下这盏可能有问题“御前茶”!
喝,可能是万劫不复。
不喝,便是公然抗旨,立刻就会坐实心虚!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盏茶。汤色清亮,气味是参茶特有的微苦清香,看不出任何异样。
怎么办?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闪过。假装失手打翻?借口身体不适?......不行,任何推拒都会引来更直接的怀疑和更可怕的后果。
李德全那看似恭敬实则锐利的目光,正牢牢锁定了她。
楚惊鸿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捧起那盏温热的青瓷盖碗。
瓷器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烫手。
她抬起眼,看向李德全,努力扯出一个感激而惶恐的笑容:“陛下如此体恤,臣......感激涕零。”
李德全笑容不变:“陛下对大人,自然是不同的。”
这句话听在她耳中,更添了几分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捧着茶碗的手稳定下来,不再颤抖。她将碗沿凑近唇边,那氤氲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参味和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样甜香?
是错觉吗?还是......
不能再犹豫了!
她眼睫微垂,掩去眸中决绝的神色,手腕一倾——
就在那微烫的茶水即将触及唇瓣的瞬间,她的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仿佛因紧张而无意识地猛地一抬,恰好撞在了桌角那摞军报文书上!
“哗啦——!”
几卷沉重的文书被她“不小心”撞落在地,发出不小的声响,卷轴散开,纸张凌乱地铺了一地。
“啊!”楚惊鸿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低呼,像是被吓了一跳,捧着茶碗的手也随之剧烈一晃!
盏中滚烫的参茶顿时泼洒出来,大半浇在了她的手背和衣袖上,小半溅落在散落的公文之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嘶——”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缩回手,青瓷盖碗“啪”地一声摔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剩余的一点残茶也尽数倾覆。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李德全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上前一步:“大人您没事吧?”
楚惊鸿捂着自己瞬间通红的手背,脸上满是痛楚和懊恼,连声道:“无妨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毛手毛脚,竟糟蹋了陛下赏赐的参茶,还弄污了公文!臣罪该万死!李公公,我......”
她看着地上狼藉的一片,和被茶水浸湿的公文,神情惶恐至极,仿佛真的只是因为意外而惊慌失措。
李德全的目光在她烫红的手背、泼洒的茶水、污损的公文之间快速扫过,那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些被茶水溅到的公文,又拾起那只空了的茶碗嗅了嗅。
楚惊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片刻,李德全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恭谨表情:“不过是意外,大人不必惊慌。只是这手......需得尽快处理。奴才这就唤太医来。”
“不必劳烦太医了!”楚惊鸿立刻道,声音因急切而略显尖锐,她又连忙压下,“只是小烫伤,用冷水敷一敷便好。万不敢因臣微末小伤惊动太医署。”
李德全看着她,沉默了一瞬,随即点头:“既如此,大人自行处理便好。只是这些公文......”他看向地上那些染了茶渍的卷宗。
“我会尽快清理晾干,若有损毁,臣愿一力承担!”楚惊鸿连忙保证,态度恭顺无比。
李德全似是满意了她的反应,不再多言,只对身后小太监道:“收拾一下。”然后对楚惊鸿躬了躬身:“那奴才便先回去向陛下复命了。大人好好休息。”
看着李德全带着小太监退出小院,楚惊鸿强撑着的身体才猛地松弛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她靠在桌边,大口地喘着气,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背,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惊惧。
她躲过了这一次。
但皇帝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这次的“失手”能暂时搪塞过去,下一次呢?那纸条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御前茶”是真的有问题!而皇帝,已经开始用这种赤裸裸的方式逼她就范,或是......灭口?
她缓缓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地上那些被茶水浸湿的公文。冰凉的湿意透过纸张。
忽然,她的指尖在某一张被茶水浸染的粮草调度清单上顿住。
那茶水晕开墨迹的地方,几个原本寻常的数字和地名旁,似乎......隐隐显露出一点极淡的、不同于墨色的细微痕迹?
像是某种......隐形药水书写后,遇水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