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寂道长，”顾重久把菜肴放到案上，诚意十足地亲自给玄寂倒满酒杯，然后开门见山，“依你看，符咒能封印她吗？若封印后，她会，死吗？”
顾重久觉得，再拖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保持弄死她的初心。
在这之前，他竟然数次有心虚的幻觉，这让他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所以，当断则断，多想无益。
玄寂精光奕奕的眼，在喝了一杯酒后，更加神光湛湛，看了顾重久一眼后，突地笑了。
“心无所住，道即处处，小郎君可知，此言何意？”
顾重久眼眸幽深，抿唇不语。
他为何不能有执念？
光风霁月的前十八年，陷于爱恨情仇的三年，困于炼狱的两年，亲人的逝去，家族的覆灭，自身的惨痛，难道不应该报之以恨？
他的执念，他要仇人都体会他的痛，他要敌人都尝到炼狱的苦，有错吗？
玄寂道长看着少年冠玉般的面容控制不住地狰狞，一双本该盈满阳光的眸子瞬间被魔魇住般黝黑，就连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忍不住怜惜地长叹一声，“痴儿。”
这一声长叹，若远古旷野而来的厚重帝钟，三清聚鼎而来，铿锵有力，直击顾重久混沌的神志。
血色在瞬间褪去，眼前一片清明，顾重久目光灼灼盯着玄寂，突地单膝跪地，“请道长指点。”
这玄寂道长，只凭两个字就击溃了常伴他不眠的梦魇，果然不愧他得道高人的名头，所以，他定有过人的手段，拿下那个妖鸟。
玄寂道长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垂下的眉眼，咂吧了下嘴，这么漂亮的小郎竟然长了颗榆木脑袋，可惜，又想了想之前看见的那个小娘子，决定指点他几句，不然对不起又喝又拿的好酒了。
“道法自然不枉为，心无挂碍得大自在，那小姑娘，正对得上这句话，符咒封印都不如顺其自然，无量寿佛。”
放下酒杯念道号的玄寂，身上陡然现出身在自然的光。
顾重久愣愣看着白须白发的老道士，那一刻，他恍惚看见了五彩的光。
清静无为是为大自在，这句话，祖母经常念叨，他从来没有今天在玄寂身上感受得深刻。
自然而然。
意思就是他要对宁小啾放任自流。
放任她这个妖鸟搅风搅雨？
玄寂似乎知道他想什么，云里雾里干脆道个干净，能悟多少看他的资质了。
“她自该来之地来，有人尽付功德，生机尽在于她，佛曰不可说，道亦然，看在这壶好酒的份上，老道只能告诉你，符咒封不住她，超度也度不了她，她非世间人，不在五行中。”
顾重久少时聪慧，此时仍聪明过人，也不知悟到了什么，陡然瞪大眼，“鬼？”
玄寂睨了聪明过头的小郎君一眼，这就是你悟的？从妖悟成鬼。
算了，再多一句吧，他对陈老祖的托付也是仁至义尽了。
“咳咳，她是人，”玄寂晃了晃手里的空壶，放下，又拎起另一壶，晃了晃，听到酒水晃荡的声音，满意地站起身，“好了，酒喝了，老道该回了。”
她是人。
三个字，打破重久公子一直以来的认定，恍惚一瞬，心里竟莫名松了口气。
真是，是人是人呗，你松的哪门子气。
心里对自己唾弃了一下，看道长已经走到门口，赶紧跟了上去，如此法力自然的高人，他须得好好相送，以便日后继续请他指点。
“道长，慢走不送，若你喜欢这荷花酿，待今年荷花酿出来，小子亲送两坛到青云观。”站在后门处，顾重久慷慨承诺。
荷花酿乃袁氏亲手酿制，每年不过有数的几坛，唯有父亲回府，母亲大发慈悲让开封几坛，旁人摸都摸不到。
两坛，这真是他能做出最大的承诺了。
“那敢情好，心无罣碍，意无所执，和谐共生，切记切记。”老道得了两坛好酒的承诺，一高兴，临走又送了他两句叮嘱。
沿着后花园树荫小径朝前堂走，顾重久一边走，一边细细琢磨道长最后一句。
和谐共生，是指得什么？
人与妖？人与鬼？人与人？
道长不是已经很明确说了她是个人，怎么还和谐共生？
除非……
他还没除非个结论出来呢，就听见一道柔柔浅浅的声音在前面轻唤，“表哥。”
一抬头，他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荷花池后的小径上。
前面假山石旁，站着位美丽纤柔的少女，正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白仪知着一身月白与雪青搭配的衫裙，清丽脱俗，静静站在绿树成荫中，如同仙子误入凡尘。
“白表妹。”
顾重久修长的眉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明白白仪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玉禾确实交代是她指使拧掉寿星的脑袋，但此事并没有被她知晓，寿宴正在进行中，她到此处拦住他是大白天做梦了不成？
白仪知其实是在顾重久离席后就跟出来了，只是顾重久走得快，被她跟丢了。
无奈只好慢慢朝回走，没想到在这里突然就遇到他从另一边走过来。
既然被她遇到了，怎么能不借此机会说几句呢。
白仪知站定，静静等着顾重久走过去，去前堂的小径只有这一条，他是必须要走过来的。
站在小径上说话，若被人看见还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话，顾重久加快脚步，越过白仪知，朝荷花池边开阔地走过去。
“年表哥。”白仪知亦步亦趋，跟在顾重久身后喊了一声。
开阔地段，顾重久下意识就觉得不会有被窥探感，顿了顿脚，问：“何事？”
白仪知梗了一下，她一直不明白，重久表哥为何对她从来不假辞色。
第一次见面就耷拉个脸。
若说他天性冷漠也就算了，可他明明不是，与希岭大表哥说笑的时候，眼睛都弯成月牙了，笑得那么好看。
唯一让她安慰一点的是，她没看见重久表哥与宁二娘私下相见，若他与宁二娘相见也笑成那副样子，她想，她会气死。
偏偏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不经念叨。
白仪知刚抬起眼，还没说出目的，就看见她正对面冒出两颗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