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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师傅电话里传来的关于“水浸出物含量”的严肃提醒,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在林家小院上空炸响,将连日来因成功交付首批茶叶、获得货款而积攒的些许暖意与希望,瞬间驱散得无影无踪。院子里,正准备为第二批茶叶打包的欢快气氛骤然凝固,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刚刚放下沉重话筒、面色惨白的林国栋。

“水浸出物……”爷爷林大山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拗口的词,佝偻的身躯晃了晃,手中的茶筛“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茶叶撒了一地。这个词,像一根淬了毒的刺,深深扎进老人心头最痛的地方。他一生引以为傲的、凭手感与经验传承的古法炒制,竟又一次被这冰冷的“标准”质疑,甚至可能成为阻碍林家茶前进的绊脚石。一种混合着巨大屈辱、不甘和迷茫的痛苦,瞬间淹没了他的脸庞,那双曾经稳如磐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周芳和奶奶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转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她们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从林国栋和老爷子的反应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仿佛刚刚攀上的悬崖,脚下岩石又开始松动。连一向活泼的林薇,也感受到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压力,悄悄躲到母亲身后,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林国栋强迫自己从最初的震惊和眩晕中站稳。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茶香此刻仿佛都带着苦涩。他走到爷爷身边,捡起地上的茶筛,轻轻放回老人手中,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爹,别慌!孙师傅只是提醒,不是否定!这说明‘沁芳斋’是真心想帮咱们,在帮咱们找问题、指方向!这难关,咱们必须过!”

他立刻召集了李老栓等核心成员紧急商议。消息传开,合作小组内部刚刚提振起来的士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泄气。有人开始抱怨:“这省城的规矩也太多了!咱们祖辈辈这么炒茶,咋就不行了?”更有人被王老五暗中散布的“看吧,省城人就是瞧不上咱们的土法子”的流言所蛊惑,产生了动摇和怀疑。

内忧外患,如同两面夹击的铁壁。林国栋站在众人面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焦虑、或沮丧、或怀疑的脸,心知此刻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无济于事。他拿起一把刚炒好的茶叶,摊在掌心,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乡亲们!看看这茶!是咱们一滴汗一滴汗种出来、一锅一锅炒出来的!它的香味,它的回甘,咱们自己不清楚吗?‘沁芳斋’的老师傅也说了,咱们的茶有独到之处!现在人家指出问题,是帮咱们把茶做得更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认识咱们茶的好!要是咱们自己先趴下了,那才真叫王老五那帮人看笑话!咱们不能认输!不仅要解决这个问题,还要让咱们的茶,因为这‘水浸出物’,变得更金贵!”

他的话语,带着灼热的温度,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李老栓率先红着眼圈吼道:“对!国栋说得对!咱们不能让人看扁了!这坎儿,必须迈过去!”

统一了思想,接下来是更艰巨的行动——如何理解和改进这抽象的“水浸出物含量”?这对几乎全是文盲、仅凭经验做事的组员来说,无异于盲人摸象。

林国栋再次拨通了孙师傅的电话,厚着脸皮、绞尽脑汁地用最朴实的语言询问、揣摩。孙师傅耐心解释,所谓“水浸出物释放慢”,可能意味着茶叶内含物质溶出速度不及某些现代工艺茶,会影响最初几泡的浓度和耐泡度感知。他推测,这可能与林家古法炒制中特有的“低温长炒”、“注重做形”等工艺有关,这些工艺成就了独特香气和醇厚底蕴,但可能影响了叶片细胞壁的破壁率。

这些解释对林国栋来说依然深奥,但他抓住了关键:炒制的火候和时间,是核心!他决定,在绝对保持林家茶独特风味灵魂的前提下,尝试对炒制工艺进行极其谨慎和细微的调整实验。

这是一次充满风险的探索。每一锅茶都凝聚着心血和成本,任何失败都意味着损失。爷爷林大山成了绝对的主力。这个倔强的老人,仿佛将这次挑战视为对自己毕生技艺的终极扞卫和升华。他不再沉默,而是前所未有地专注和投入。他让林国栋在旁边详细记录时间,自己则如同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守在灼热的锅台前,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他尝试略微提高锅温,观察茶叶颜色的变化;他调整翻炒的力度和频率,感受茶叶条索的紧结程度;他严格控制出锅的时机,用指尖最敏锐的触感判断茶叶的干湿度。每一锅茶炒完,他都不急于包装,而是亲自冲泡,屏息凝神,细细品味每一泡茶汤的色泽、香气、滋味的变化,尤其是感受其滋味释放的持久度和层次感。他让林国栋、林海甚至周芳都来喝,记录下各人最直观的感受。

这个过程枯燥而漫长,充满了不确定性。有时火候稍过,茶汤便带上了焦糊味;有时翻炒不均,滋味显得寡淡。失败的锅次不少,心疼得周芳直掉眼泪。但爷爷林大山却异常沉得住气,每次失败后,他都蹲在灶膛前,盯着灰烬沉默良久,然后起身,洗锅,重来。他那双布满烫伤老茧的手,在无数次重复中,寻找着那个能将独特风味与更佳溶出效果完美结合的、微妙的平衡点。

林国栋则忠实地记录着每一次试验的参数和结果,虽然粗糙,却积累了宝贵的第一手数据。他也不再仅仅埋头苦干,而是开始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他想起孙师傅提到的“细胞破壁”,联想到村里磨豆浆时,豆子泡得越透,磨出的浆越细,出浆率越高。他大胆地向爷爷提出:“爹,咱们炒茶前,鲜叶的摊晾萎凋时间长短,会不会也有影响?就像豆子泡水,时间不够,豆子硬,就磨不细?”

这个来自生活经验的朴素联想,给了爷爷新的启发。他们开始尝试调整鲜叶采摘后的处理环节,精细控制摊晾的时间和厚度。全家乃至整个合作小组,都围绕着这个核心难题运转起来,一种悲壮而坚定的气氛弥漫在茶园和作坊之间。

就在林家倾尽全力攻克技术难关的关键时刻,王老五的阴招如影随形,再次袭来。这一次,他不再散布空泛的谣言,而是采取了更毒辣、更具体的手段。

一天,公社那个与王老五交好的副主任,突然带着几个人再次来到林家岭,这次打着的旗号是“检查农村合作经济组织安全生产及防火工作”。他们径直走向炒茶作坊,鸡蛋里挑骨头般地指出灶台周围堆放柴火不规范、电线线路老化等“安全隐患”,并下达了严厉的“限期整改通知书”,扬言若不达标将责令停产。这显然是故意找茬,意图打断他们紧张的工艺试验进程。

更恶毒的是,王老五趁机在村里散布谣言,说林家为了迎合省城标准,在炒茶时“加了不该加的东西”,才导致茶叶味道变了,甚至含沙射影地暗示可能对健康有害。这种针对产品质量和食品安全的恶毒诽谤,极具杀伤力,一时间,连一些原本支持林家的村民也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

面对这接踵而来的打压和诽谤,林国栋感到巨大的愤怒和压力。但他知道,此刻辩解和冲突正中对方下怀。他选择隐忍,带领组员按照最严格的标准(甚至远超要求)整改了作坊环境,并主动请公社派人复查。同时,他在小组内部和村里公开、坦诚地说明工艺试验是为了提升品质,绝无任何添加,一切操作公开透明,欢迎监督。

就在内外交困、气氛压抑到极点之际,转机在无数次失败后悄然降临。经过近半个月夜以继日的反复试验、记录、对比、调整,爷爷林大山在一次炒制中,通过精准控制萎凋程度、巧妙结合前期稍高锅温促进香气形成、后期文火慢炖保证内含物质转化与均匀释放的复杂工艺,炒出了一锅品质极为特殊的茶叶。

这锅茶,冲泡后,茶汤橙黄透亮,香气依旧幽长独特,但入口后,滋味醇厚饱满,回甘生津迅猛而持久,更令人惊喜的是,其耐泡度明显提升,连续七、八泡后依然茶味悠长,韵味十足。全家人和几位核心组员品尝后,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圆满感。

爷爷林大山捧着那杯茶,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下来,滴入茶汤之中。他哽咽着对林国栋说:“成了……娃儿,这锅茶……对得起咱林家的祖宗,也……也对得起省城老师的指点了!”

新的工艺要点被迅速总结、固化,并开始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应用于第二批茶叶的生产中。林国栋将这次工艺改进的艰难过程和最终成果,详细地写信向孙师傅做了汇报,并随信寄去了少量新工艺的样品茶,恳请“沁芳斋”的老师傅们再次品鉴指正。

信和样品寄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每一天都变得无比漫长。林国栋表面镇定,指挥着生产,内心却如同放在炭火上炙烤。这改进能否得到“沁芳斋”的认可,直接关系到合同的存续和林家茶的未来。

十几天后,就在第二批茶叶即将包装完毕,林国栋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再打电话询问时,公社的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来自省城的、印着“沁芳斋”字样的特快专递。

林国栋用颤抖的手拆开信封,里面是孙师傅的亲笔信。他急切地展开信纸,目光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字。孙师傅在信中首先对林家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正视问题并积极进行工艺探索表示高度赞赏和敬佩。接着,他带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经“沁芳斋”数位资深老师傅和质检部门联合品鉴复核,认为林家岭新送检的样品茶,在完美保持其独特“山场气”和醇和风格的基础上,“水浸出物释放的均衡性与持久度有了显着改善,整体风味表现更为出色和稳定”,完全符合甚至超出了试销合同的要求!信末,孙师傅正式通知, “沁芳斋”决定按合同约定,接收第二批茶叶,并期待长期合作。

信纸从林国栋颤抖的手中滑落,他仰起头,闭上眼,任由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这泪水,是绝处逢生的狂喜,是所有的委屈、艰辛、坚持在这一刻得到回报的宣泄!

然而,就在林家上下沉浸在这来之不易的巨大喜悦中,准备欢天喜地地发送第二批茶叶时,李老栓的儿子——一个在公社开拖拉机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从公社跑回来,带来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王老五今天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沁芳斋”充分肯定林家茶改进工艺的消息,像发了疯一样,在公社大院门口堵住那位副主任大吵大闹,骂他“收钱不办事”,最后竟然被闻讯赶来的公社书记厉声呵斥,当场下了他的村民小组长职务!

王老五的倒台,固然大快人心,但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戏剧性的变故,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是公社领导明察秋毫?还是……有更大的人物或力量,在关键时刻干预了局势?这意外的胜利,是最终的结局,还是另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林国栋擦干眼泪,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心中刚刚落下的巨石旁,又悄然升起一团新的、难以捉摸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