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出现在陈记工坊门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真由美。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像一只归巢的乳燕,带着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带着哭腔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陈平,将所有的委屈、恐惧、思念和希望,都倾注在这个拥抱里。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肩。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在他耳边反复呢喃,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紧随其后的是顾小芬。
她没有像真由美那样冲上去,只是猛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捂住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
她看着陈平,看着他轻轻拍着真由美后背的安抚动作,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兄长归来的狂喜,更有对父亲那沉重托付的感同身受。
苏晴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
她没有哭,也没有冲上去,只是站在原地,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地扫过陈平的脸庞、身形,审视着他是否完好无损。
直到看到陈平那双依旧沉静而坚定的眼睛时,她紧绷的嘴角才终于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欣慰的微笑。
黄兴洪眼眶通红,咧着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他用力搓了搓脸,大步上前,一拳捶在陈平肩上:“你小子!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老子就要去劫狱了!”
“魏总,老李。”陈平轻轻推开真由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稳稳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魏文迪和李建国再也忍不住,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眼眶瞬间就红了。
魏文迪拄着手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李建国则上前一步,用力地拍了拍陈平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一下无声的、沉重的拍击。
陈立诚和戴晓莉从里屋闻声赶来。戴晓莉一眼看到儿子平安无恙地站在那里,瞬间泪如泉涌,她快步上前,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将陈平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陈立诚站在一旁,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的沟壑蜿蜒而下。那泪水里,有失去儿子时的锥心之痛,更有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慰藉,沉重而温暖。
小小的陈记工坊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彻底释放。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惊天动地的欢呼,只有无声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只有一双双紧握的双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慰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浓烈的情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是信念不灭的坚韧,也是对未来未知的沉重。
接风宴简单得近乎寒酸。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清汤里卧着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氤氲的热气带着朴实无华的麦香。几个家常小菜,一碟腌萝卜,一碟炒青菜,一碟红烧肉。
然而,此刻围坐在这张油腻却熟悉的旧木桌旁,这简单的食物,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温暖人心,更能抚慰那些饱经风霜的灵魂。
每一口面,都带着家的味道;每一缕热气,都仿佛在驱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席间,碗筷的轻响渐渐平息。陈平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讲述着那段不见天日的狱中经历。
当他提到顾志伟的名字时,工坊里的空气再次凝滞,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复杂的情绪,都聚焦到了顾小芬身上。
“顾叔叔……他情况怎么样?”陈平看向顾小芬,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带着深深的歉意和无法掩饰的关切。
顾小芬用力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那哽咽依旧无法完全掩饰:
“爸……他出狱了,保外就医,现在在医院里。医生说,他肺部的感染很严重,需要长期治疗,但……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说到“捡回一条命”时,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心酸。
陈平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懈了一下,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块心头巨石。随即,他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小芬,顾叔叔在看守所的病床上,把‘志伟科技’的全部股权,都委托给了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回顾小芬脸上,“他说,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的东西,希望我们能好好利用它,为南江厂,为国家做点有意义的事。”
顾小芬用力点头,泪水再次在眼眶里打转,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如同暗夜中点燃的星辰:
“爸跟我通过电话了。他说,他相信你,也相信我们。” 她站起身,迎上陈平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平哥,我代表‘志伟科技’全体员工和我父亲的意愿,全权听你指挥。公司这边的事,你尽管吩咐,我来协调落实。”
“好!”陈平猛地站起身,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领袖般的决断力。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真由美眼中的依恋与信任,顾小芬眼中的坚定与托付,苏晴眼中的锐利与支持,黄兴洪眼中的豪情与期待,魏文迪和李建国眼中的沧桑与期盼,父母眼中的欣慰与骄傲。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归来的、带着疲惫的游子,而是一位重新执掌帅旗、准备迎接风暴的将军。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工坊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老魏,老李,黄哥,我们保不住南江厂了!”
他缓步走到工坊中央,墙上挂着的,是那幅承载了无数心血与希望的013号车床复杂结构图。
图纸边缘已经微微卷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和计算草稿。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些熟悉的、如同血管般交织的线条,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也仿佛在触摸一个即将涅盘重生的灵魂。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在修复一个过去,而是在创造一个未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燃烧的激情,“南江厂或许已经无法挽回,但‘凤凰计划’的技术火种,我们必须让它重新燃烧起来!”
“陈平说得对!”魏文迪激动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手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只要您回来了,南江厂的精神就还在!那股子不服输、敢钻研的劲儿就还在!”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这一夜,陈记工坊的灯光,如同永不熄灭的灯塔,彻夜未熄。
昏黄的灯光下,魏文迪和黄兴洪将他们在“孤岛守望”期间,冒着巨大风险、几乎是在夹缝中研发出的技术资料全部摊开在宽大的工作台上。
那不是简单的修复方案,而是一次脱胎换骨、颠覆性的革新蓝图,纸张的边缘因为频繁的翻动而变得毛糙。
“陈总,您看这个!”黄兴洪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发颤,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力度,指着图纸上一个被红笔反复圈注的关键部件:
“我们重新设计了整个液压伺服系统!引入了自适应调节算法,理论上,可以让013号车床的动态响应速度提升40%,精度误差降低到0.001毫米以内!这简直……简直是脱胎换骨!”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还有这个!”魏文迪立刻接过话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他指着另一处复杂的材料结构图:
“我们借鉴了‘志伟科技’在生物材料领域的专利,开发出一种新型复合涂层!应用到导轨和主轴上,耐磨性是原来的三倍!而且几乎不需要额外的润滑系统!这能解决多少维护难题啊!” 他激动得手杖都在地上轻轻点着。
陈平俯身,几乎将脸贴在图纸上,仔细研究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数据和公式。昏黄的灯光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时而微微点头,指尖在某个关键节点轻轻敲击;时而眉头紧锁,陷入短暂的沉思;时而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计算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细微声响。
工坊里,只剩下这沙沙的笔声,图纸翻动的哗啦声,以及三人时而低沉、时而因某个突破而骤然拔高的、激烈的讨论声,在寂静的夜里交织回荡。
“这个控制算法的冗余设计还不够!”
陈平突然指着一段复杂的代码,表情严肃,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必须考虑在极端工况下的失效保护!万一传感器失灵怎么办?必须有备用方案!”
“我们可以在这里增加一个硬件看门狗电路!”黄兴洪几乎是立刻回应,思维敏捷得惊人,“双重保险!一个软件监控,一个硬件强制复位!”
“好!”陈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还有,这个新材料的成本控制是关键!性能再好,造不起也是白搭。要找到性价比最高的配比,小芬,你那边资源……”
“我们已经联系了‘恒信集团’的材料实验室!”顾小芬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双手合掌,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笑靥,适时地补充道:
“他们答应提供小批量样品进行测试!也就是说,陈平哥,013号车床,经过这些技术改进,真的又可以焕发生机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
可是,她这句话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一圈微澜,随即消散无踪。没有人响应她。
刚才还因技术突破而略显激昂的气氛,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大家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屋子里静得可怕,静得只听见人们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显得空旷寂寥的虫鸣。那盏昏黄的灯,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当然,这些,都只是‘纸上谈兵’。” 魏文迪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低沉而沙哑,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沉重地割开了美好的幻想,一语点破残酷的现实。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无奈的力道,重重地点在图纸上那个代表南江厂车间的位置:
“因为我们已经被挡在车间门外了!而且,013机台在姜峰组织的那帮毛孩子的瞎鼓捣下,早就已经瘫痪了!成了一堆废铁!”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充满了痛心和愤怒。
讨论,在一种压抑而悲壮的氛围中,一直持续到天边泛起冰冷的鱼肚白。
当第一缕稀薄、带着寒意的晨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窗户玻璃,斜斜地洒进工坊,落在那铺满图纸的工作台上时,一份全新的、充满了颠覆性力量的“凤凰2.0”技术方案雏形,已经在图纸上清晰地呈现出来。
那些线条、数据、公式,在晨光中显得无比精密,充满了诱人的可能性。
然而,它再完美,再精密,此刻也仅仅只是寄托了这些在黑暗中坚守、在绝境中挣扎的人们心中最美好、最强烈的愿望罢了。
因为,一切都还有待于那冰冷现实的实践检验!
它或许真的能浴火重生,成为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凰;又或者,它最终只会证明,这不过是一场华丽却虚幻的梦,最终沦为一只飞不起来的、徒有其表的火鸡。
晨光映照着图纸,也映照着众人脸上交织着希望、疲惫、忧虑和决绝的复杂神情。前路,依旧笼罩在未知的浓雾之中。